是夜,傅振羽翻來覆去睡不著。
由五老太爺更加滄桑的面容,想到初入圣朝傅家堂的種種恩怨;還有倉子堅那里,擔憂他的現在,回想起從前,想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傅山長,想起了一家人的點點滴滴。
眼角濕潤了起來。
傅振羽忽然意識到,十幾年下來,自己從小心翼翼的看客起,已經同這些人密不可分了。尤其是在去年的那場夢境過后,她一心撲在書院上。
書院是死的,書院里的人事物,卻是活生生、靈動的……
抹了淚,傅振羽摸索著起身,引起桃李的注意:“姑娘?”
“我睡不著,起來給我爹寫信。”
等傅振羽起來的時候,桃李已經掌燈鋪好了紙,開始磨磨了。瞧見這一幕,傅振羽莞爾一笑,不過一年多,她也用慣了下人。
果然還是融入了。
桃李將筆蘸飽了墨,遞給傅振羽。見她眉目溫和,便多嘴問了句:“姑娘要給老爺寫什么?”
“叫他回來。”傅振羽從容地說道。
“那書院——奴婢多嘴了。”桃李及時收口。
傅振羽淺淺一笑,道:“無礙。”
哦了一聲,桃李沒問她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她不問,傅振羽卻詳細說道:“我已經十七了,翻了年就十八了。這兩三年的光景,我已經很自由了,須得知足。至于書院,未來三年有李宗延坐鎮,不豐哥哥主管,我爹回來,也不過是做個太上山長,所以,無礙。還有我娘,從前我覺得她不適合掌家。其實,有什么適合不適合的。她非要嫁給我爹,就注定了她不再是農婦,必須承擔起舉人娘子的責任。”
而我,既然選擇了嫁給大師兄,那么,不懂的就要去學,便是幫不上什么忙,也不能添亂。還有,五老太爺那里,老人家給了她祖父的關愛,她孝敬老人家也是必須的。所以,宗族也罷,嫡庶也好,該她做的,便不能逃避。
總而言之,從今天起,不能再任性了。
次日一早,傅振羽看望過五老太爺后,見他精神還不錯,便與他說了周學政的事,說了自己要授課的事。如同傅振羽所料那般,五老太爺沒有指責她做了做男人做的事,只道:“你爹可為你定親了?”
“定了。五祖父放心,你孫女婿知道我做的事。”
傅振羽拍著胸脯保證,同他拜見周學政,又去學堂。
一堂課未聽話,周學政已明白傅振羽能做李宗延山長的原因。善于引導的夫子,給與學子百分百的想象空間。是以,這里的學子從未被壓制,沒有固定的回答。思想,在這里是不被束縛的。但是最后,傅振羽又會給出自己的解答,那不規整、卻很出人意料的“標準答案”。
課后,心里還是不太舒服的周學政,問五老太爺:“你家姑娘不錯,但畢竟是個姑娘。”
五老太爺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一眼看出周學政的不滿。
泰然一笑,老人家道:“老朽也曾四處游歷,見過小娘子經商,見過婦人種田。這世間之事的確有陰陽之說,卻無陰陽之定數。圣人曾為易經注言,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是以,老朽認為,與學子而言,那做不得夫子的人偏要做夫子,這樣的傷害更大一些。”
周學政還有什么不懂的?之所以出現女山長,皆因家中長輩縱容。
“傅家無人了不成,偏叫一個女人家做這夫子?”
望大了說,圣朝無人了么?
無意中被周學政打臉,五老太爺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難過了一瞬,五老太爺旋即淡然起來。這周學政年紀不在自己之下,想來用不著多久便要致仕,自己同這樣的人計較個甚?
想開了的五老太爺,果斷承認:“大人好眼力。族中除了這丫頭和她爹兩個,余者皆不擅此道。”
他承認的如此痛快,叫擁有一口利牙的周學政,啞口無言。
傅振羽那里卻被大房的人絆住了腳。
“大侄女,你大伯一宿未歸。”
傅振羽正好想去府衙一趟,便道:“我即刻進城見大人,問詳情。”
入了府衙,章知府正在斷案,傅振羽便去后衙見顧夫人,見顧夫人忙得緊,又去食為天、衣以桑兩處逛了一遍,方回府衙。
“大人,我家大伯父今何在?”
“府衙客房中,這幾日還要帶他四處認人,三五日之內不得歸。你來,就問大伯的嗎?”章知府不信。
傅振羽不隱瞞,因道:“還請大人得了大師兄的信,及時遣人告知與我。”
章知府笑道:“這個且放心,便是你不說,本府也會這么做的。對了,我這里有一樁事,要勞煩你。”
傅振羽忙道:“大人客氣,有事盡管吩咐。”
“因南湖書院這兩年所出童生、秀才、舉子之數不少,成才之速較別個快了許多。昨日你走之后,我同吳教授商議了一番,所謂術業有專攻,你所謂的夫子也要專門授課,言之有理。是以,本府之意,讓你先為府學教喻授課,再推廣至其他書院。”章知府說著自己那超然脫俗的決定。
廣而推夫子之師就罷了,還叫傅振羽這個女子做這個人!
傅振羽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忙道:“大人但有吩咐,小女子無有不從。只是丑話說在前頭,并不是教了夫子,舉業便必然有所精益的。”
章知府不信,道:“那你南湖書院,因何比別人進步快?”
傅振羽嚴肅表明:“讀書向學從來不是一日之功,南湖書院今雖沒有招生,現有六十學子,每一位都是精挑細選進來的。他們的基礎本就不錯,這兩年或強化、或提升,才有了而今的成績。”
“那你的意思,教了夫子,也沒有大用處了?”
“倒不至于無用,只見效沒那么快。且,小女子認為,相對于書院而言,蒙學的教育,更要緊。一則,童生秀才可以擇書院,而私塾往往不可擇。與大多數平民而言,基本是就近入學。二則,書院的夫子合格居多,私塾卻是不盡然。”傅振羽強調了私塾,比書院更需要規整的夫子。
章知府不解地問傅振羽:“你的視線,為何總是落在平民身上?”
傅振羽一臉這不是廢話的表情看著章知府,到底還是答了:“而今天下讀書人絕大部分來自平民。然則,最后入朝為官的,還是官宦人家居多。說白了,他們擁有更多的教育資源,有的是讀書的法子和路子,自然不需要為他們擔心。平民則不然。是以,欲改教之態勢,必從平民入手。我一直以為,大人是知道這個的。”
說順口的傅振羽,又開始你你我我的,章知府聽得分明,倒也沒放在心上。因為,比這個更要緊的,是傅振羽方才的理論。
但憑良心說——
“圣朝的平民進士和官宦人家,比前朝勝了十倍不止。”章知府如是道。
“這是事實,自然無可辯。但時代在變遷,普及教育的口子一旦撕開,其勢當如黃河決堤,百倍千倍擴之。”
傅振羽說的斬釘截鐵,章知府聽得胸潮澎湃。若非他閱歷十足,差不多要叫傅振羽描繪的場面給吸引住了。至于眼下,章知府卻是很快回神。
千百倍之,夢想可以有,但沒那么容易實現。最要緊的是,他現在有難處。
見章知府皺眉著,傅振羽十分貼心地說:“大人有困難,不妨直言。”
章知府想著傅振羽方才震驚世人的言論,最終選擇據實已告:“聚府學夫子,不過一日之功;聚書院之夫子,十日足矣;若想聚私塾之夫子,非數月不可得。而本府,所剩時間有限。”
他前面的話傅振羽都認可,只是后頭,所剩時間不多的意思是——
“大人要離開汝寧?”傅振羽如是猜測著。
“正在籌謀入京。”
話開了頭,接下來就好說了。只不等他多言,傅振羽那里已表示明白。章知府已在外頭任職二十年了,是該謀京官了。且外放之人,多為三年入京述職。章知府若在京,家人團聚總有時,好過而今。
因為明白,傅振羽尋思片刻,問章知府:“知府的述職和知縣是否相同?”
據她所知,圣朝知縣述職在年底,知府好像沒這一說。
章知府道:“不同。圣朝千余州縣均在年末述職,百余府,則不盡相同。本府于四月上任,大抵也在此間離任。”
算了下時間,傅振羽一邊飛快地轉動著大腦,一邊道:“那便先教府學夫子,以府學夫子,再去教其他夫子。且緊急授課課程,盡量控制在兩個月內。我這就回去準備,爭取九月中授課。”
如此一來,年前便能教完一批;趁著年節各大私塾休假,再教一教私塾的夫子——趕在三月里,將此項措施實施到位。至于將來,若是新任知府能繼續推展教育,那么,可以更詳盡地執行夫子教育的推廣。
聞言,章知府挑眉:“只給你半個月的時間準備,便夠了?”
傅振羽道:“我手邊有給幾位師兄授課時的教案,回去略做修正即可。”
并不是從無到有,因而,沒有那么困難。
章知府這里卻有困難,因道:“十月里開課吧,府學那些人,便是最差的也是舉子,叫他們服你,并不容易。”
他少不得軟硬兼施了。
當然,最好的方式,是倉子堅那里,以最快的速度為自己證名。屆時,他扯著倉子堅的大旗行事,則容易許多。
他這段心聲沒告訴傅振羽,若告訴傅振羽,傅振羽對倉子堅的擔心,便能再少一些。
傅振羽回到家中之際,周學政已然離去。得知他最后見的人是五老太爺,傅振羽忙去找老人家那里,關切地問:“那迂腐的學究,有沒有為難五祖父?”
五老太爺這把年紀,豈會任人欺凌?只不過,小輩這樣的關心,他還是很喜歡的,笑道:“他為難我一個老頭子做什么?你去了這么久,可是你大伯父那里有不妥當?”
“沒有的事。”
傅振羽三言兩語,把自己跑了好幾處,又把章知府的意思說了,末了道:“五祖父,我厲不厲害?”
五老太爺哪管她厲不厲害?只聽了前一半,老人家的思緒已飛遠。
在心底,已經對著不在此處的章知府,感恩了不知多少次。沒有章知府,傅家堂不會趁勢而起;沒有章知府,南湖書院無法借機發展;沒有章知府,他傅家不可能出一女子做夫子!真叫傅振羽做成了,別說南湖書院,便是傅家堂,必成為汝寧府特殊的存在。
“丫頭啊,這事十拿九穩不?”五老太爺完全沒聽見傅振羽的問話,徑自問道。
“哪有十拿九穩的事?但我看章大人動力十足,當能做成。”
五老太爺一聽,道:“我好歹是個舉人,也教了不知多少人。這樣,你全力配合知府大人。書院這里,在你爹回來之前,我與你看著。”
便是現在南湖書院不需要另外的舉人來鎮場子,只要五老太爺愿意留下,傅振羽依舊求之不得。是以,她飛快地說道:“五祖父說話算話,定要留下來幫我的。”
五老太爺再次保證后,傅振羽招來桃李:“給五祖父收拾個單獨的院子出來。”
又叫蘇大娘整治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邀柳老、郭丞過來一起用飯,由林儉韓末等人作陪。吃飽喝足的五老太爺,第二日便將大房一家攆回傅家堂。
“正是秋忙,該做什么做什么去。仁大侄兒這里,有我呢。”
傅大老爺從一字輩,單名一個仁字。
五老太爺發話,便是大房不樂意,大太太起,才要說個“不”字,五老太爺已嚴聲道:“怎么?不敬你婆母就罷了,還想不敬我這個長輩?你當傅氏宗族是你娘家那窮秀才?不回傅家堂,那便滾回譚香鎮。”
大太太這樣能叫喚的人,都被鎮壓的死死的,大房兩個兒媳婦原本就不想得罪二房,當日就收拾東西家去了。
傅振羽埋頭修正夫子教案之際,府衙來人。衙役來喚,便是知府大人有事。章知府那里的事,沒有一件不要緊的。傅振羽換了衣裳,同五老太爺說了一聲,隨衙役入城。
然后,見了一堆的人。
最先要解決的,便是指使傅大老爺鬧事的幕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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