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開啟,姜曉棉以為可以出去某地美景游逛兩遭了,可是今年的頭一天,她就來到了醫院,因為她聽呂冰壺說起昨天割腕的那個女孩是姜晚莞。
姜曉棉一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非常震驚了。按照姜晚莞的性格,她沒想到她會自殺。當她走進冰涼的病房,護士卻念起阿彌陀佛,說這個病房可算是來了一個探望者。
那時姜晚莞歪靠著枕頭休息,姜曉棉在旁邊等了許久,沒有打擾她休息。
大約過了一刻鐘,姜晚莞緩緩翻動了一下身體,自主蘇醒后扭過面龐,整張臉色像褪去光鮮亮麗的紅蘋果,悶生出脫水干癟的皺紋。額頭上一道青紫的瘀傷,仿佛是扎染后的腫瘤。
姜曉棉平靜說:“我第一時間聽壺壺說,我就過來看你了。”
“怎么樣,我的笑話很精彩吧。”冷漠的聲音勉強支撐著她骨子里高傲自大的氣焰。
“是啊,精彩得很想罵人呢,特別想罵那個連命都不要的人。”
姜晚莞聽了一改往常的沒有回嘴,什么也沒有說,靜躺著沒有任何動作,只有面部有動靜。陷在難過里的她閉上了眼睛,淚水仿佛是受到了刺激,外眼角的延長線淌出一條不會干涸的河流。窗戶隔絕了外面元旦的喜慶喧嘩跟大自然的風吹草動,整個病房都被淹沒得沒有聲音。
姜曉棉有點不敢說話了。
后來,打破寧靜的是那巨大響亮的門聲,接著一個粗暴的聲音斥沖沖地撞進來:“姜晚莞,你不要以為你躺在這里裝死,我就拿你沒有辦法,你趕快把公司的股份讓出來!把你小姨的行蹤供出來!不然我真把你打死在這里!”
姜晚莞一聽見那聲音就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霍坤,你不要太過分了!”姜曉棉呵斥他。
霍坤進來后看見姜曉棉在場,語氣輕浮和悅了些,“喲,我漂亮的小姨子也在呢。”
姜曉棉仇視地不屑去看他,冷冷地說:“她可是你老婆,你真沒有一點人性!”
“什么老婆,她就是死在金錢堆里的臭婊子!臭婊子!”
霍坤一罵人,空氣里洶涌的全部是惡毒污濁的言語。那三個字像是從華麗背地里揪出真實丑陋的細作,罵得腐臭生動:死在金錢堆里的臭婊子!
姜晚莞沒有張開眼睛,好像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一樣,只有眼淚流得更加厲害了,她挪挪頭部,遮掉了那片潮濕的枕頭。
“你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姜曉棉剛罵完,就有護士帶著保安把霍坤拉了出去,其中一個護士嘀咕抱怨說:“一個早上就已經鬧了三次,一個小時來一次,這都是些什么日子!”
關了門依舊還能聽到他的罵聲:“等你出院了看我不弄死你!這么喜歡躺,我讓你躺棺材里面去!…”
罵聲越來越遠,也越來越鄙俗洪亮,一句接著一句,跟著時空介質從遙遠的地方傳送過來,一字不漏,被接收得很清晰。
“晚莞…”
姜曉棉喚了她一聲,自己也突然有點想哭。
對于姜晚莞來說,每天上演這樣的鬧劇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她翻了一個身,好像是不敢面對姜曉棉,又好像是嫌姜曉棉吵。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主動開口:“曉棉,你知道嗎?我曾經好羨慕你。總想活成你的日子,可我一步步在走錯,我以為我會死在2019年,這樣就什么痛苦都不用承受了!可是醒來的時候,等待我的依然是痛苦。”
她一句句微弱地說來,姜曉棉很不習慣這樣的姜晚莞,覺得那些話不應該是她的臺詞。
“晚莞,跟她離婚吧,這樣你就不會那么痛苦了。”
“哼,你以為我不想啊,我孤身一人斗不過他,我的官司一定會輸給他,那樣我就會凈身出戶的。維持著夫妻關系,至少公司里還有我名下的股份。”
“那你小姨呢?”
“她啊,她早就卷了建成的大半財產跑了。”
她小姨居然跑了?姜曉棉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真的相信那句“大難臨頭各自飛”。當初的婚姻本來就是錯誤的,更錯在沒有人阻止,才落得今天的下場。
從前有位作家說過: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姜曉棉默默地感慨萬千。
姜晚莞終于翻過身來,看見姜曉棉發愣的表情,就又重復了一遍,笑說:“很難相信吧,當初我也不相信我小姨會這樣做呢,她卷款跑路了,所以霍坤一直在找她的下落。而酒店早被貸款公司給吞了。”
“你怎么不找非然,他一定會幫你的。”
姜晚莞聽到這個名字,哈哈大笑起來,“你還不知道吧,他早就跟霍坤狼狽為奸了,他已經不是大學時候的那個韓非然了,那個曾經對我們笑的韓非然已經死在大學里了。”
姜曉棉心頭一震,腦袋里全部都是嗡嗡的聲音,耳蝸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搏動,震得耳膜馬上要炸裂出鮮血從耳道里緩緩流出來。
真的特別想解脫這種感覺。
“晚莞,你說的‘狼狽為奸’是什么意思,會不會是你弄錯了啊。”
姜晚莞本來還挺冷靜的,聽到有人為韓非然開脫的話開始就發飆,右手緊緊抓著姜曉棉,衣袖褶出一道道閃電的彎曲,快要摩擦出轟轟聲。
那個聲音雷厲地喊:“向言不是單純的心臟病復發而死,壬旺工程的事故也沒有那么表面。你告訴向家的人,叫他們去查,不要再相信韓非然了,揪出韓非然的尾巴,讓他身敗名裂!”
讓他身敗名裂!六個字像霹靂滾進耳朵里的震撼。
換在以前,姜晚莞都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會對那么愛的人下這般惡毒的詛咒。她也想不到曾經提到關于他,是那么癡心絕對的表情,如今提到他,卻是目眥盡裂的猙獰。
“晚莞,你……你這樣說,有證據嗎?”姜曉棉顫抖著說完整句話,只有眼對眼的近距離才聽得到的分貝。
姜晚莞被‘證據’兩個字呆住了,她松了手,渙散的目光醒悟過來,“我經常不待在霍家,跟霍坤在一起的時間很少,證據我沒有,但是我肯定這些事情都跟韓非然逃不了干系!你們去問李笑歡,她知道,她一定知道!”
她說完又譏笑:“對了,一個瘋子怎么問呢!”
“晚莞,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姜曉棉暴汗地離開,像得了軟骨病般扶墻支撐著走路,來到醫院走廊,她看見呂冰壺追著談醫生路過,壺壺有說有笑的,而談羽總是冰冷著一張撲克臉。
姜曉棉也沒敢去招呼打擾他們兩個,怕因為自己的情緒而影響了他們。如果被他們看見大驚失色的自己,那么他們一定會追問原因,還沒有得到證實的事情,姜曉棉肯定是不敢輕易定論說出來的。
而且還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姜曉棉走出醫院站在那片蒼白的天空下,再嗅嗅衣服,一股濃重的消毒藥水味總是揮之不去。她也聞出來了,覺得自己像是從福爾馬林溶液里逃離出來的被窒息過的死亡標本。
下一步,她總要找個人來跟自己說說話,要不然,她就會被這個天大的意外,又得不到證實的消息給逼得喘不過氣來。
可是先找誰呢?
向冬漾?
向浠焰?
韓非然?
好像選擇題啊!
她就彷徨在十字路口,看紅綠燈不停地交替閃爍,行走與等待的指示音連貫了整條人行道,一個個陌生人從她身邊過去時的歡笑,她什么也聽不到,耳邊全部是姜晚莞對韓非然的控訴。
好像這世間的一切都跟她沒有關系了。
“喂,非然,我…我有事找你。”
大約過了半個鐘,韓非然就從對面笑瞇瞇地跑過來了,那時候,他們兩個人中間還隔了一條馬路。
韓非然因為姜曉棉主動約他,心里頭就格外地開心,一時忽略了紅綠燈興沖沖地往斑馬線上跑去。打著尖銳鳴笛的黑色面包車突然沖過斑馬線,一下子分開了他們對望的視線。
這一瞬間,姜曉棉嚇得閉上了眼睛,她不是擔心。
她甚至生出了惡毒的想法:如果韓非然真的做了什么對不起向家的事情,上帝,你就給他報應吧!否則,翻出真相后比什么都要殘酷。
那個身影安然無恙地來到她的身邊,笑瞇瞇地問:“曉棉,你怎么約我在這里?”
姜曉棉睜開眼睛,看見高高的韓非然站在她面前,那個寬闊偉岸的身板幾乎遮擋了她眼前所有的陽光。
她望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曉棉,怎么了?是你哪里不好嗎?”
是啊,曉棉真覺得很不好。
她謹慎地說:“我本來是想約你在壬旺工程現場見面的,只是那里太多冤魂了,我擔心你會害怕,晚上做惡夢。”
韓非然變了臉色,“你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撇開笑容的時候,姜曉棉似乎懂了一點什么,他的臉色真的白了,像燃燒的紅碳等火焰殆盡后殘留出的白灰。
姜曉棉心想,站在眼前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惡狼披了韓非然的面皮變出一個假的韓非然呢?
“為什么我隨便說的一句話你就變了臉色?向叔叔的死,壬旺工程的事故,都跟你有什么關系吧。”
“你聽哪個王八蛋說的?污蔑的話擱你身上你臉色能不變嗎?”韓非然第一次對姜曉棉發怒了。
是心虛的發怒嗎?
還是被冤枉的發怒?
姜曉棉被迷惑了。
“誰說的不重要,你只要告訴我,有還有沒有?”姜曉棉睜那么大的眼睛望著他,他也直了眼色對視她。
可能是虧心事做多了,良心已經被黑壓壓的絲線捆繞包裹得密不通風。韓非然一點都心不驚肉不跳,面不改色,毫無愧疚。
“曉棉,如果我說沒有,你也不會相信了是嗎?”
姜曉棉猶豫了,不知道自己的猜疑該不該堅持下去。
“你真的沒有?”
他指著剛才差點被車撞的那條路發誓:“如果我說謊話,以后就讓我被車撞,死在大馬路上!”
“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一個連自己孩子的性命都可以拋棄的人,我真的拿不出別的理由去相信他會善待別人的生命。”姜曉棉冷冷地說出一件難以信服的質疑。
“這是兩碼事。”他扶著她的手臂,打起了感情牌,“這么荒謬的事情,我不管你是聽誰說的,你還能來找我單獨說,說明在此之前你沒有跟向家的人提過。你也知道自己只是懷疑,沒有證據就別那么輕易下定論,你這樣質問我,你知道我有多傷心嗎?”
姜曉棉沒有被動地打消懷疑,盯著他的手,“你放開。如果那些事情真的跟你有關系,你去自首吧,如果你沒有做過,也請你離開向氏。”
“除非你選擇我,否則,我是不會離開向氏的。你知道律師最不怕什么嗎?那就是法庭官司,尤其還是自己的官司。”韓非然說完立刻哈哈大笑。
姜曉棉挪開了他的手,他又加了一句:“曉棉,有沒有人說過你很無情,就像現在這樣。”
她沒有回答,轉身消失在那片茫茫人海里。
一切都好像來不及回憶,那些相識至今的畫面就纏繞起潔白透明的絲繭,一杯水銀直直地灌進去,讓本質漸漸模糊不清,在單純離散去的歲月里美麗而致命。
韓非然,到底怎么樣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如果真是那樣,我怎么跟冬漾他們開口這個事情,讓我們大家一起來質疑你嗎?
姜曉棉不知不覺中不敢踏入向氏了,就站在門口高高望著那個被白光反射得發亮的建筑,思忖著發呆。直到向浠焰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曉棉,你來找冬漾嗎?他剛去工地勘察去了,真不巧喔,你來早一點就好了……”
姜曉棉杵在向浠焰面前,這一切應該怎么開口呢,如果太直白的話一定會把她惹瘋的,如果韓非然被冤枉了的話那么自己也難做人了。
“浠焰姐,你能辭退非然嗎?”
姜曉棉一開口,就讓向浠焰嚇了一大跳,睜大了眼睛笑問:“怎么了,你跟他有矛盾嗎?”
姜曉棉就順勢點點頭,也想不出要怎么樣回答。但是這樣的要求在向浠焰眼里,頂多就是胡鬧。
“這里又不是盛星,你又沒必要跟非然隨時見面。”浠焰微笑著說。
“我不了解非然工作時候的態度,他對工作方面很勤懇到位嗎?”
向浠焰有些奇怪姜曉棉的問題,便以為她對韓非然有偏見,沒有太在意,反倒語重心長地勾出許多話:“曉棉,你不知道,其實今天的向氏只是擺個空架子而已了,可以說除了我,向冬漾,還有韓非然,其他人早就想抽身了。過完今年,那些人領完年終獎,他們就跳槽想好下家了。我都覺得我坐著董事長的位置,支撐得好累啊,責任重了,身邊卻沒有幾個信得過的人,每天都如臨深淵,戰戰兢兢。我時常自信地想,如果沒有我,向氏早就一敗涂地了。好害怕辜負我爸爸打拼下來的基業,所以我累的時候,都不敢跟任何人說,尤其是在冬漾面前。因為我是他姐姐,他小時候都是我們關心疼愛著長大的……”
“浠焰姐,那你對韓非然的看法是怎么樣的呢?你很信任他嗎?”姜曉棉又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其實,解決壬旺工程官司的時候,韓非然是出了很大力的,那個官司就連向冬漾都失敗過。韓非然本來就優秀,性格很沉穩,我爸出事以后他也差點想離開向氏了,是我拿公司一半的股份求他走了私路來壓制事故的打擊面影響,向氏集團在那么多人命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擊,那些家屬不會對我們善罷甘休,一旦有人扇風點火,他們聚眾起來的攻擊力沒完沒了……”
姜曉棉心想,自己應該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聽向浠焰講話吧。剛剛認識向浠焰那會,姜曉棉特別羨慕這種完美型的女人。如今回想起來,之所以會羨慕,是因為人家從來只把苦的那份隱藏起來不為人知,卻拿人家幸福的那一面跟自己不幸那一面作為比較。
多么盲目可笑的羨慕啊!
姜曉棉在旁邊聽向浠焰說了很長一串話,等想起看她一眼的時候,她早就淚流滿面了,聲音還是跟往常一樣,平靜靜的,沒有任何波瀾。
這不科學啊!姜曉棉心想,向浠焰的眼淚像源源不斷的海水一直流淌下來,敘述完了那些連聽眾都會大哭的話,為什么當事人卻一聲哭腔都沒有呢?
流了那么多眼淚,哪怕邊吸一下鼻涕都沒有。
嗚咽,哽咽,微泣,泣不成聲,嚎啕大哭……這樣的詞匯,都不能用來描寫向浠焰的表情。
她平靜地哭了,淚流滿面了。
就像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整個城市都被雨水淹沒了,依然聽不到一丁點雨聲。
“啞巴雨”式的哭泣。
姜曉棉真的好佩服向浠焰的心理素質跟抗壓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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