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隊人馬前后差了十多天的路程。
整日,燕凰玉從清和門入了寧夏鎮城,途經番貨市、米糧市。一路行來,觸目所及盡皆繁華熱鬧。
花九命人去番貨市買回幾盒糖果。一一打開,逐樣逐樣丟進嘴里品嘗。合口味的就塞給燕凰玉一個,不合口味吐掉漱口,接著再試。
燕凰玉歪在大引枕上看話本子,含混不清地說道:“誒?這個好吃。下回多買點。”
“哪個哪個?”花九把頭埋進糖盒里,“什么味兒的?”
“甜味兒的。”燕凰玉心不在焉的回道。
花九抬起頭,一臉無奈:“六哥,話本子有那么好看嗎?你只要醒著就是看話本子,不會悶的嗎?”
“不悶。”燕凰玉自顧自笑起來,“這本講的是窮書生苦戀大家閨秀。兩人在破廟里避雨時邂逅,后來書生進京趕考,中了狀元……”
“然后呢?”
“我就看到書生中了狀元,等看完了再跟你講。”
“猜也能猜到,大家閨秀跟狀元郎成了親,飽受惡婆母的磋磨,狀元郎不離不棄,大家閨秀隱忍大度,終于守的云開。兩人生了三子三女。和和美美,恩恩愛愛到白頭。“花九嗤一聲,”肯定不是白露書局出的話本子。”
燕凰玉驚詫,“你怎么知道?這是方才在湖邊淘換的。”
路經金波湖時,孫太醫詩興大發再湖邊好一通吟詠。燕凰玉覺得無趣就逛逛小攤子解悶。
花九擺弄著花花綠綠的糖果,“白露書局不會出這種看了開頭猜的中結尾的書。”
燕凰玉淺笑道:“說得有理。誰能想到《半桃記》的結尾居然把那閆公子寫成了情種。”
書里的閆公子風流瀟灑,倜儻俊逸。對那貌美小倌一見鐘情。不惜一擲千金給小倌贖身養在身邊。兩人委實過了一段蜜里調油的好日子。奈何閆公子心腸太花,見一個愛一個。小倌因愛成恨,心生一計陷閆公子于不義。閆公子最終落得個凄慘收場,臨死之前幡然醒悟,發誓來生定要與那小倌廝守。
《半桃記》花九也看了,他不屑的撇撇嘴,“一雙男子癡癡纏纏,倒胃口的緊。當真白白浪費銀子。”
“難為你一段不落的看完了。還為那小倌哭了一場。”
“我閑的發慌嘛不是。再說我也不是為小倌哭。”花九怎么解釋都解釋不通,不耐煩的抽了抽鼻子,“哎呀,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吃多了糖口干,拿起竹筒灌下一大口里木渴水。剛想把竹筒遞給燕凰玉,車子忽然停下,差點把他晃出去。渴水灑的到處都是。
“怎么回事?”花九怒道。
白英在外道:“有個女子突然沖出來。”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女人大喊,“蒼天有眼,要把你們這些沒心肝的全都凍死。”話音落下,尖銳的笑聲響了起來。比鬼哭還要難聽。
“是個瘋婆子。”白英道。
花九撩開簾子探出頭去,就見車前跪著一個身穿棉袍的女人。她的衣裳很舊,但是漿洗的十分干凈,手臉也不見臟污,看起來家人把她照顧的很好。她跪在那里向著京城方向不住叩頭,嘴里喃喃著,“多謝裴神機使點化,多謝裴神機使點化。”大熱天穿棉袍把她捂的滿頭滿臉全是汗水,濕濕嗒嗒從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她卻好像感覺不到熱似得,沒有流露出半分難耐。
周遭百姓同情的望著她。須臾功夫,有個中年男子焦急的沖出來,連拖帶拽的把她拉走了。臨走那男子還不忘向白英道歉。
車子繼續前行。
花九身上灑了渴水,黏黏糊糊總也擦不干凈。氣得他抱起肩膀直咬牙。
“裴三的名號都傳的倒是快。”
“不光是她的名聲,她的讖語也隨著商隊一并傳了過來。只不過城中百姓當成笑談。”燕凰玉淡然說道。
雖然他們走得慢,但是劉仹的行蹤很快就會送到他們手上。保章正不曾觀測到有任何災異的跡象,劉仹為穩妥起見,沒有大肆宣揚。
然而,從京城回返陜西道的商隊還是帶回了皇帝陛下重開神機司以及裴神機使的消息。
城中百姓對這位遠在京城的裴神機使既好奇又欽慕。她的經歷比志怪還要離奇。讓人忍不住想要探究以及談論。但是,他們又對裴神機使的讖語深表懷疑。六月下雪,比天方夜譚更加無稽。
“七皇子今早出城去了左屯衛。想必晚上不會回來了。”燕凰玉合上眼簾,“待會兒叫上孫太醫他們去醉仙樓打打牙祭。”
七皇子的武功師父倪攝眼下正在左屯衛任指揮僉事。劉仹到在寧夏之后,每隔三兩天都要出城去探望他。
花九嗤一聲,“七皇子比咱們先到這里,都跟地方上的官員混熟了。”倪攝在
“你管他干嘛。我們明天去馬市轉轉。挑兩匹好馬。”燕凰玉小聲咕噥,“我先睡會兒,到了叫我。”
他都受這么大的罪了,六哥也不說安慰幾句,還能四平八穩的睡著。花九氣鼓鼓的抱著肩膀。
住處已經安排好了,在泰和坊。是明匡的宅子。前后五進,仆從都是明匡從東廠精挑細選出來的。一應物事全都按著燕凰玉和花九的習慣預備妥帖。
花九一下車衣裳都顧不得換,迫不及待的拎著馬鞭里頭外面的來回溜達了好幾趟。
燕凰玉將孫太醫等人安置在前院歇下,又命人去醉仙樓定雅間。待他在花廳里吃了盞茶,花九難掩興奮的從外面進來,“六哥,這地兒不錯。我想住花園邊上的留香閣。現在花都開了,夜里肯定也是香噴噴的。”
燕凰玉點點頭,“隨你喜歡。宅子是義父的,怎么住都安心。”
“就是這個理兒。咱們不跟七皇子攪合。”花九雀躍跑出去吩咐下人把他的東西搬到留香閣。
一眾人等洗去滿身塵土,換好了衣裳已是傍晚。
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到在醉仙樓。
這里是寧夏鎮城最大的酒樓。足有四層高。孫太醫腳一沾地,便朗聲吟道:“酒入詩腸句不寒1,博士,可有好酒嗎?”
博士是個妙人,“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2到了我們醉仙樓,豈能沒有好酒。老先生您中意東陽酒,金盆露、麻姑酒、蘇州小瓶還是秋露白?”
孫太醫瞄了眼燕凰玉。
就見燕凰玉輕搖緙絲小扇,慵懶的說道:“每樣先來兩壺嘗嘗。”
“好叻!”博士將他們帶到竹子號雅間。鮮果干果,冰雪涼水先擺了上來。
孫太醫特意跟博士要了筆墨,準備待會兒即興做兩首詩。
等不多時,冷菜熱茶上了桌。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花九是個自來熟跟誰都能喝兩盅。這會兒正纏著孫太醫問他生平第一首詩是給誰做的。孫太醫老臉通紅,目光有些迷離的邊喝邊回憶。
燕凰玉吃幾口燒羊肉,便起身出來。等在門口的白英與他一齊上到四樓的月字號雅間。
佇立在窗前的聶歸聽到門響回轉身,向燕凰玉抱拳拱手,“六爺。”他是寧夏群牧所的千戶。大約四十來歲,身材魁偉,臉膛黝黑,看人的時候眼神誠懇。
“聶千戶不必多禮。”燕凰玉坐在桌前,白英給他二人斟上綠珠香液。
聶歸忽而便哽咽起來,“六爺與世子爺一樣都喜歡吃這酒。”他原是太子府上的侍衛統領。儀風帝登基之后,他就被調來寧夏群牧所。快十年沒回過京城了。
聶歸認真打量對面的少年,想要從他臉上找出與繆太子相像之處。但是看了半天發現燕凰玉不像太子爺,就連臉型都不像。聶歸有些失望。
燕凰玉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唇角微彎,笑著說道:“我的樣貌隨了母親。”
他的母親祁氏是太子府里的舞姬,與繆太子劉敬春風一度有了身孕。當其時,先帝對劉敬不再寵信,反而十分器重還是皇子的儀風帝。
許是劉敬察覺事態不妙,便將祁氏送到別院養胎。生下燕凰玉之后也沒有再回太子府。
燕凰玉沒有遮遮掩掩而是直言相告,這令得聶歸局促的不知要把眼睛放哪里才好。
“明督主派人送信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是個圈套。”聶歸表情有些復雜,“一直為皇帝所用的東廠督主竟然是太子爺的人……說出去肯定不會有人相信?”
“那時計徇還在,義父沒有能力救父親。這一直都是他的心病。他總說對不起父親。其實,并沒有。他對我有養育之恩,也有救命之恩。皇帝曾派人殺我,虧得義父及時趕到將我救下。”
聶歸贊佩道:“明督主此舉當真出人意表。誰也不會想到您是太子爺的血脈。”
“是啊。義父偽造了我的戶籍出身和凈身的記錄。一切都安排的天衣無縫。”說到此處,燕凰玉神情輕松起來,“人人都當我是義父從宮里收養的義子。就連高高在上的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例外。”語氣中有著明顯的輕蔑與敵意。
那是他的殺父仇人,也是侮辱他姐姐的衣冠禽獸。
“大姑娘……真的在宮里嗎?”聶歸猶疑著問道。明匡在信上說的非常明白。可聶歸還是不愿相信。
“是真的。”燕凰玉眸中劃過一絲痛色,“我絕饒不了他!”
聶歸狠灌了一口酒,“從前太子府的幕僚有幾個跟我一塊到了寧夏。他們一心想要追隨明主,也都十分可靠。六爺要不要見上一見?”
燕凰玉親手給聶歸空了的杯盞里斟滿酒水,“先不見了吧。此番七皇子帶了不少人,還是小心一些的好。況且,就算見了我也不能把他們帶回京城。再等一等吧。現在岑祿執掌西廠,東廠并非一家獨大。”
聶歸蹙起眉頭,“西廠的事,我們也都聽說了。明督主是如何打算的?”
“當然是將岑祿和西廠連根拔起。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東廠勢大,要利用西廠讓皇帝釋疑。這需要時間,不能一蹴而就。否則,東廠活不下去。”
聶歸鄭重的點點頭,“東廠是六爺手里的劍,不能丟。”
“是啊。義父想把路鋪好。以后我也能走的順暢些。”想到明匡對他的呵護,燕凰玉的眼神愈發柔和,“義父總是為我打算。”
聶歸喉嚨發酸,“虧得明督主把六爺護了起來,要不……我們也就沒了盼頭。”吸吸鼻子,問道:“劉大太太還好嗎?”
“衣食不缺,算是過得去吧。”燕凰玉沒有見過劉大太太,有關她的事也都是聽說而已。
聶歸對于舊主自是惦念,不由得慨嘆道:“當年全因呂國師一句話,才沒有把劉大太太送到普戒庵去。真去了那里,說不定三五年人就沒了。”
宗室女子犯了錯就會被送到普戒庵。那里的住持可不是一心向善的出家人。被送到那里的女子終日都要勞作。織布、耕種、女工,從早到晚片刻不得松懈。
養尊處優慣了的,頂多熬個一兩年就壞了身子。
繆太子的女眷到了那里,受的磋磨必然更重。
“呂國師為劉大太太說項?”燕凰玉問道。
“是啊。先帝信賴呂國師。那天夜里,到了宮中落鑰的時辰,太子爺也沒有回府。大概三更天,計徇帶人把太子府圍了個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不許出入。”聶歸哽咽著說道:“天剛蒙蒙亮,太子爺的尸身就被送了回來。大太太經受不住這樣的變故。肚里的孩子沒了。已經成型了。是個男胎。”
關于劉敬身故的前后始末,明匡沒有半點隱瞞的全都說給他知道。此時聽聶歸再說,燕凰玉仍舊抑制不住滿腔怒意。
那天,先帝召劉敬入宮商議修建敖倉一事。之后與劉敬一同用晚膳。先帝多喝了幾杯,在榻上小睡。劉敬留下侍奉。
先帝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劉敬與寵妃調笑。言詞露骨,極盡淫、靡。先帝一怒之下提劍刺中劉敬要害。
劉敬不治而亡。
為了先帝的體面,對外人只說是太子劉敬暴斃。
然而所謂私會,不過是有人陷害。至于那人是誰,除了儀風帝不做他想。
“先帝大約是氣極了。想把大太太送到普戒庵去。呂國師就說,大太太貴極而衰不宜剃度。否則衰敗之氣會越來越盛,妨害尊長。”
燕凰玉默然。這的確像是呂瑯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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