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后,天光破曉。
朦朦朧朧的晨霧還未完全散去,一隊穿著朱紅披風的錦鱗衛就包圍了周家。周至柔早就做好了準備,內衣就穿了兩套,都是貼身柔軟的棉衣,外裳也套了三套,從薄、中等,到厚實,虧得她青春期身體就像抽芽了一半細長細長的,最外套披上一層絹紗后,也看不出臃腫。至于腳下的鞋子就沒辦法了,只能多穿了一件足衣。
腰間正常佩戴了幾個荷包,并一枚簡單的“平安扣“。原本她荷包里會裝點丸藥,比如清熱解暑的,有治療拉肚子的,還有蚊蟲叮咬的,以防不時唏噓。不過這次的目的地就是個漩渦,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吧,免得給自己多惹麻煩。她把所有的藥丸都拿走了,只放了點能增加體力的糖豆。
其他什么也沒帶,就這么空著手出了周家大門。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下,錦鱗衛帶走了周至柔,甚至都沒給一個罪名。
周至柔不知道她猜測得對不對,是不是許淑妃在后面放冷箭,暗中算計她。反正她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有什么關系呢?她一條命活了幾輩子,見的多了,比旁人享受得多,擁有得多,沒什么可遺憾的。
還以為會出現對質的場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她在心里已經演算過多遍。哪里知道錦鱗衛一個個都跟閉緊了嘴的葫蘆似地,一聲不吭,直接帶她去了慎刑司,根本不許她和外人見面。一連三天,連只鳥雀都不曾從鐵窗口飛過。
慎刑司可是宮廷里的昭獄,一般女眷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不過,卻也不是什么女子都能進去的,沒有點身份,連門口都摸不到。原先翼山侯府,不就就想把她送進來?后來沒有成行,只是逼迫她出了家。
這輩子,莫名其妙的進來了,算得上命中注定么?
周至柔蜷縮著身體,盡量不浪費體力,她合上眼,安靜的傾聽,牢房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什么方位傳來的,這個地方,大概是宮城內的那一處?她腦中有一副地圖,說來奇怪,已經時隔多年了,可是大概是求生欲強烈吧。
當年一眼看到,就記住了。
對,就是在東梁皇宮看到的地圖。
東梁繼承自東齊國,東齊國和南魏相鄰,三十年對立,三十年交好,兩國的關系復雜難說,只看當時繼位的皇帝性情如何,是好戰還是喜歡和平了。
周至柔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兩國的皇室之間,還有“勾勾搭搭“的關系?再好的朋友,她也不會附送對方自家的住宅建造圖紙啊。
但也有可能,是好友自己畫下的?
用來參考自家的裝修?
只能這么推斷了。
周至柔慢慢的回想,當日她在東梁看到的一張張圖紙,若是真的,那么南魏的皇宮就是一個“工“字形,正中間是皇帝起居工作的地方,前朝是金鑾殿,是眾位朝臣聚會之地,后面則是皇帝的六宮佳麗。那么慎刑司,應該在西北的邊角,這里……應該是靠近河岸啊,怎么沒聽到什么水聲呢?
周至柔躺了三天了,每天才吃一粒糖豆。
她饑餓到了,必須轉移注意力的地步,不然恐慌的感覺始終抓緊了她,大腦里面不時浮現各種美食的畫面,越想越難捱。
踉踉蹌蹌的站起來,她把牢房的稻草挪動了些,看著底下的地板磚……完全是青石構成,以她的武力想要破開,嗯,除非炸藥吧。
可她自己就在牢房中間,炸藥爆破再經驗也不敢保證這么近的距離不受傷害啊。
慢慢的摩挲。
不知前任住在這件牢房的是什么人,青石磚上寫了很多潦草的字跡,光線不好,根本看不出來,她只能用手一點點摸,用心用眼,不一會兒,大致摸出來幾個字,然后推算出這是一句情詩——
“山無棱,天地合……“
不透光的昏暗中,周至柔嘴角微微彎了下。
原本這描寫是一名性情剛烈的女子,擲地有聲的示愛,“山無陵,天地合“,表達海枯石爛,生死不渝的愛情。可是套上那段編造的小說情節,加上后期兩位飾演者的撕逼,想起來就想笑了。
笑完了,更覺得落寞。
她已經很久沒想到過去的生活了。
那個時代……那個才真是瀟灑活過的幸福時代吧?可當時的自己,只覺得壓力太大,感受不到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什么都是冷冰冰的算計。
天真!
算計無處不在,就像她此刻,怎么好端端進了慎刑司呢?
三天了,沒有一個人過來看望,也沒任何人過來質問,哪怕是來只老鼠也好啊。
好像被全世界遺忘了。
被所有人拋棄了。
孤獨,寂寞,恐慌,饑餓,還有無助,絕望,種種情緒拖著她往冰冷的海水里,即將沒過口鼻,窒息而……死?那是不可能的,死是絕對不可能死的!
她可以自己作死,但絕對不接受悲觀絕望而死!
她掙扎了這么久,受過的苦可以泡一杠子眼淚了,怎么可能接受莫名其妙的死亡?
內心的堅守,有一股執念!
執念告訴她,今天的一切一切,包括之前,可能都是一場謀劃罷了,她被無辜的卷進來,可能會生,也可能會死,但如果她現在按耐不住,自己選擇了絕望,那就看不到任何生機了!
把稻草回復原樣,她默默的倒在上面,讓自己的思緒快速的鎮定下來——如何鎮定,只有做實驗了。實驗步驟需嚴謹,她在想象中,給自己洗手,洗手的五個步驟是……
被關押的犯人,一開始就去詢問,那么室友把酒是矢口否認的,心智強硬的,甚至問得越多,否認的更強烈。
他知道你想要什么結果,也知道那結果會給他帶來什么,當然要往對自己有利的地方說了。
所以審問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什么也不問,等他著急了,急迫之下,就容易胡思亂想,想多了,也就容易說多了。
說多錯多,那么抓住馬腳繼續逼問,便容易水到渠成
這是慎刑司的堂官的心得。
因為是未出閣的女眷,上不得刑,萬一打壞了還要牽連自己。慎刑司的堂官也是非常苦惱啊,心想都關了三天了,應該差不多了。
便邀請大理寺卿徐茂清,刑部尚書陸懷秀,以及徐太妃身邊的掌事姑姑等過來。
來就來吧,他們不能光明正大的現身,只是在牢房上方開了個孔洞,“周至柔……你的事發了……“
來來回回的聲音,像是虛幻一樣,冒出來的,也是猙獰的面具。
憑空掉下來的傀儡,手舞足蹈,仔細看,身子都是飄的,骨節也做得不是很細致,運轉不夠自如。
周至柔如果只是個普通的小娘子,恐怕關了三天,餓了三天,早慌慌張張的,嚇掉了魂魄。可她心智毅力都不是常人可比,愣了一愣,就反應過來,這是上戲肉了啊!
慢吞吞的,“你,你是什么東西?“
說話有氣無力的。
這才符合三天水米未進的人設啊。
“我是誰,我是地獄來索命的冤魂!你兄長殺人放火,你是幫兇!我恨啊,若不是你們兄妹聯手坑害我,我怎么可能落得這個下場!“
竟不是為了那宮女,而是周瑛的案子么?
可恨周瑛,早知道就舉報你了,還連累我餓了三天!
周至柔火冒三丈,面上就可憐兮兮,“你們去找我哥吧,是他害的你們,跟我無關啊!“
那躲在后面的大理寺卿,徐茂清一聽,立刻歡悅起來,看,他沒有判斷錯誤!果然就是周瑛!
“他怎么害的我,你敢說你不知道嗎?來來來,我們到了地府衙門,到閻王爺面前辯個黑白。那說錯的,就下畜生道,下輩子做個豬狗!“
傀儡飄飄蕩蕩,還吐了舌頭下來。
猩紅的舌頭還有血跡,滴滴答答,腥臭的味道傳來。
周至柔一聞,就知道是豬血……
以為她沒吃過血豆腐么?
當然,一名出色的演員,不會因為想到吃的,就遺忘了自己要飾演的絕色,得敬業啊!
此時此刻,周至柔把表情調整到敬業范疇內,苦情的哭泣,“我,我不想變成豬狗啊。“
“別找我,真的和我無關啊。“
“那你說不說,說不說!“
“啊,別碰我,我說,我都說了!“
“我哥……我哥也是被你們逼得沒辦法了。你們把著所有倉庫的鑰匙,明明我娘把家產都傳給他了,卻總說他還小,叫他專注學業,不要分心。他怎么可能不分心啊,你們一個個的,不是把家里人送過來,送到他跟前表忠心,反而把家里老人孩子想方設法的送走,求良民身份。“
“我哥覺得,你們早就生了二心了,說將來有機會,肯定拿錢跑路。到時候天高皇帝遠,那處找你們去?找到了,也是正額八經的良民,無緣無故的,也沒憑證你們偷盜了錢財!“
“瞎扯!你胡說!我們沒有……我們沒有……“
周至柔不知哪里鼓起的力氣,虛弱但頑強的支撐身體,“就是有!我哥說了,你們的第一步,就是先弄死我!嗚嗚,我那時還小,吃的穿的用的,什么不是過你們的手。連我平時吃的藥,也是你們弄來的。“
“為什么我已經記事了,卻迷迷糊糊的?關于我娘,關于香楓里的過去,我恍惚都記不清了?等我長大了,我才知道,你們在我日常用的米飯里下了藥!“
“你血口噴人……我們沒有!“傀儡人胡亂抖動。
動得影子晃來晃去的。
周至柔竭力裝作沒看到那些影子有多不自然,繼續裝成情緒激動狀,
“有沒有,你們心里清楚!我是你們口中的傻子,呆子,然后又是妖孽,你們請來道士,第一個就想除掉我!等我一死,就可以順利的接手我娘的財產了!而且那時,我哥已經被周家接走了,那么大的莊子,不都是你們說得算?庫房里存的十萬兩銀子,也被你們瓜分掉了……“
“我哥不想害人的啊,他說過,但凡有一個忠心的,但凡有一個啊,哪怕不是百分百的忠心,有個七八成的也好。可是,你們都奔著銀子去的。為了獨吞銀子,你們什么都干得出來……“
“嗚嗚,我哥說,殺人償命,他愿意下十八層地獄,但他要先保住我,先保住他自己!不然,被你們坑死了,誰給我們喊冤?“
“周至柔,你撒謊,你敢看著我,再說一遍!“
周至柔內心好笑得要死,面上卻杏眼一睜,哆哆嗦嗦的站起來,“我有什么不敢的?下了陰曹地府,我也是實話實話!要不是你們根本不給我活路,明明知道我是人,是我娘的親生女兒,卻想活活逼死我,找來道士用黑狗血淋我,灌我符箓水,把我捆起來,用熱油澆我,還把我關到地窖里,想要凍死我,我娘才死了不到七天啊,你們就想把我弄死!“
一聲聲,如杜鵑啼血,叫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因為是事實,才最驚心動魄。
周至柔說的是真相,沒有半分躲閃,“我哥是迫于無奈,才想出的自救之策啊。他要么坐視我被你們害死,或者害得不死不活,要么就是救我,跟你們所有人做對。“
“他也害怕啊,你們人多勢眾,一個個兇狠起來,我們兄妹不得被活活打死?或者半夜里被悶死?吃飯被毒死?他只能先下手了……“
“嗚嗚,他也給你們機會了,那個晚上,他在我娘靈前哭了很久,但凡你們有一點良知,別想繼續對我下手,他也不會……“
周至柔在這里,等于幫周瑛承認了,他的確有算計香楓里縱火。
不過緣由是因為她,這是解釋呢,還是提供了一個作案動機?
總之,她已經做到了,她能做的。
又關了一天,虛弱無比的周至柔才被釋放。
周慶書臉頰凹陷下去,在慎刑司門口等著她。
父女見面,無什么話好講,只是眼神一對,就轉移開,周慶書指著馬車,兩個丫鬟就趕緊過來攙扶著她坐上馬車。
“明日,太子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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