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是好人。知道我對庖廚一事感興趣,從不阻攔我在閑余時間去廚房偷看。在我攢了些安身錢之后,也放了我身,準了我自由。”
“后來,我便用那些錢,開了自己的第一家鋪子。”
“西市的,”
“三天的時間吃掉一塊胡麻餅。”
“在吃掉最后半塊胡麻餅的時間,我便在城中衛員外郎家做了一個牽馬的苦力人。”
“賣的,也是羊羹。”
“說來可笑,小時候,自覺聞羊湯的味道已經厭煩作嘔,結果兜轉一圈下來,要活生,卻也是要靠著他。那時我雖也已經在衛家的廚子那里學了不少了,但要說我保證月底那個有人會買的東西,也就那一件罷了。”
“并不好吃。”
“再之后發生了許多事,我終于有足夠的銀錢,賣了西市的鋪子,到東市買了新的地盤。也是從那時候起,店中便再也沒售賣過一道羊羹了,”
董杭背對著九叔,從他的語言之中,聽不出什么喜怒哀樂的情緒。老人站在男人的背后,聽著他這樣訴說著自己童年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應該開口說話,干脆就選擇了沉默。
董杭還在繼續說著。
“......好歹不能叫他曝尸荒野,我便將那草棚,連同草棚里能賣的一切東西賣了,換來不過半吊錢多謝,草草能將他殮去。從那之后,我便背著三塊胡麻餅,進城來討生活了。”
“那羊羹賣的好,我自己卻不喜歡。每每聽見有人和我說,老板你這羊羹好吃的時候,我面上笑著,心里則沒什么愛心的感覺。”
“而且,”
“我覺得那羊羹,”
“我有的是能為我帶來錢財的佳肴,”
“那讓我很不喜歡的羊羹,便再也不用見到了。”
說到這兒的時候,董杭頓了頓。他靜靜地坐了會兒,語調忽然變得很輕松地說了一句:
“說這么久都有些口渴了,九叔,你給我端杯茶來吧。”
已到人定時候,要是往日,董杭早就睡了,而九叔也能趁著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喝幾口自己藏在衣柜里面的好酒——董杭不喜歡白日里聞見周圍人身上有酒氣。
可是今日里看來這個小確幸是不能實現的了,老人心中嘆了口氣,走出給董杭端茶。
“阿郎,”
熱茶端到董杭的手邊,男人對著他笑了笑。接過老人遞來的茶杯,董杭微微仰頭,將其中的熱茶送到了口中。
又能看見董杭的神態表情之后,老人顯然是松了口氣。他想想剛才自己聽到的話,有些猶豫著的開口說道:
“阿郎,老奴能問你一個問題么?”
“九叔不必客氣,想問什么?”
“就是,”
“阿郎為什么,這么不喜歡羊羹呢?”
畢竟董杭絕不可能是討厭羊肉這種食材的,往常見他料理起羊肉來,亦是十分順手妥帖的。不過董杭這么一說,九叔反應過來,好像自己的確實從來沒見過他吃羊羹。以前還以為是嫌棄是廉價之物,如今聽下來,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今日董杭算是將心中憋著的話一口氣說出了,因此九叔即使是問這樣略顯多管閑事的問題,他也沒有拉下臉來立刻叱責。
將手中茶杯放下,男人的雙眸低垂。
“因為瞧見羊羹,”
“我就會想起我小時候的事情,會想起我的阿爺。”
“而我,”
“不怎么喜歡的,是我的阿爺。”
“阿郎的父親,是......”
“他與尋常人家,尋常窮人家的父親一樣,并無什么特別。”
“我能理解,阿娘去世之后,他想找個人陪的心思。沒道理,叫男人給女人守節的。”
“可是,為何那么快?”
“說到底阿娘之所以會去世,也都是因為他掙不來錢,阿娘的病才會惡化,才會死的。可是,他竟然那么快,就要將其他人迎進門了。”
“阿娘尸骨未寒,他做的出那樣的事情,”
“我做不出。”
“從那之后我便知道,我一定要努力掙錢,因為錢,是可以買人命的。”
“只是現在的錢,卻買不來過去人的命。”
九叔此刻十分想撓頭。他自覺自己好像揭露了董杭過去掩藏的傷疤,心中有些難受;可是如果此時開口道歉,不是愈發顯得自己故意了。
真是難為老人家啊,
和九叔說完這些,董杭便不說話了。他不說話,作為聽眾的老人更是不能說話了。這歲數差距不小的主仆二人,就這樣安靜地坐著,等著董杭將手中的茶喝光。
“今日和你說的多了些,耽誤你休息的時間,九叔,心中不會怪罪吧。”
老人的身軀渾然一震,
“不會不會,阿郎這是哪里的話真是折煞老奴了。阿郎以后要是想找人說話啊,老奴倒是得空的很!”
“呵呵,”
男人笑著搖了搖頭。
“或許不會再有以后了,”
“今天,算是個意外。”
“白日在那草市之中,吃了那姓白的小娘子賣的東西之后,不知為什么,心中這些憋了這么多年的話,忽然就想說了。”
“白小娘子的?”
老人這會兒想起來了,那個笑得特別燦爛的小姑娘,遞給自己阿郎的那一串東西。
別說,九叔也挺想嘗嘗的。但是他知道董杭是不大喜歡那個小姑娘的,不然他也得買一份來吃一吃了。
“明明是西市的人,”
“竟然也能做出那樣的東西么。”
身邊的男人,似乎小聲嘟囔了一句。
“自打我娘去世之后,他便獨自帶著我討生活。”
“你當他是不想再娶?”
“只不過是因為窮,所以娶不到罷了。”
“那一年我就聽過村頭村尾傳的閑話了,說是徐家村有個帶了和我歲數差不多大的孩子的寡婦,原本要嫁他。后來那寡婦來我家瞧了一眼,這門親事便吹了。”
“許是這件事情傳了出去,之后,他也就斷了續弦的念頭。”
“我打小小的年紀,便和他起早貪黑的,”
“四處去賣羊羹。”
“他只會做那羊羹,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揉面熬湯。他起來,我便要跟著起來,坐在爐子邊,守著熬那湯。”
“小小的破草棚,就架在城門外,等著那些早早奔著進城或是出門的人,來這兒買上一碗,給我們能吃一頓飯的錢。”
“后來,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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