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自己?什么意思?
九叔覺得自己沒聽懂董杭的話。
莫不是阿郎和曲老四一樣,吃酒吃的醉了,開始說胡話了?
可是不應該啊,自己一直和阿郎在一起的,要是阿郎吃醉酒了,自己難道還會不知道么。
“老奴愚鈍,阿郎是?”
遇到弄不懂的事情就開口問,這是九叔這五十多年來學到的最有用的經驗。
背對著九叔的董杭聽見老人的問話,嘴角微微勾了勾。
“喏,”
他抬起手,順著面前掛滿了畫的墻指過去一遍,
“這就是我。”
他說道。
好家伙,這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愈發糊涂了。剛才是模模糊糊,一星半點的糊涂,在聽完董杭的話之后,九叔現在是明明白白,徹徹底底的糊涂了起來。
董杭這屋子里的畫九叔不是沒有見過。雖然董杭從不輕易和家中仆從奴婢說什么底事,可能因為這董家現在用的這些人都是董杭買的,并沒有家生子,所以董杭本能的,對這些人也不是十分的信任吧。可是九叔作為貼身伺候董杭的人,有好些事情,也是可一斑而窺全豹的。
比如說現在董杭看著的這些,叫自己糊里糊涂的畫。
好像這些畫都是董杭自己畫的,
從很久很久以前,董杭自己開始畫的,
每一幅都是。
這畫呢,畫的東西也簡單,都是一道一道的菜名。有些菜還是他們玉筵樓現在的招牌菜,是火爆的就是貴如刺史相公那樣子的人,每次來都必點的一道。
還有一些雖然不是那么的有名氣,但也是在玉筵樓賣了好久好久,幾乎每個玉筵樓廚子,都必須要會的一道。
還有一些,就是九叔也沒見過,沒聽說過的了。
而那幾道九叔連聽都沒有聽過的菜,紙張也是最老舊的。貼在最高處的那張甚至還沾上了星星點點的,好像是油漬的東西,九叔就是自覺這雙老眼不好,也能看得清楚。
那油點子積年累月下來,早已經染開,偏生生那一塊就顯得斑駁了,比周圍的地方要黃上一些。
這些畫是畫來干什么的,董家上下沒人知道的;九叔也不知道,他想知道,卻不敢做那個吃第一口螃蟹,開第一個口問的人。他知道董杭不喜歡家人問他的事情,特別是他的過去——即使他有多喜歡說他是以前是如何的困頓,好和他現在的闊綽形成對比,
他有不喜歡人家主動來問,
就好像誰張了這口,誰就是故意要叫他難堪似的。
因此家里的人不問,九叔不問。
可如今現在,男人忽然沒有沒腦地來一句墻上的畫是自己——那墻上除了那些畫之外確實也沒什么別的東西了,不然九叔就只能以為,董杭是在說,自己是個木板子成的妖精。
老人這邊胡亂八糟的想著,董杭也猜不到;他只當九叔是不敢的往下問,便善解人意地接著說道:
“這些畫,都是從前的我畫的。”
“畫的,便是自打我開始靠自己掙錢的時候,學做的每一道菜。”
“這些菜,有些是別人教的,有些是我偷學來的,還有些,則是我自己想的。”
“你可記得那道?”
“當年,玉筵樓便是靠著這一道,得了長安來的黜陟使青睞,也因此得了陳公高看一眼的。”
“還有這道......”
董杭遙遙指著,那墻上一幅又一幅的畫,竟一道又一道的,將這每一道菜曾經或是力挽狂瀾,或是雪中送炭,或是錦上添花的故事,說給了站在他身后的九叔聽。
老人聽著不住地點頭,
有好些他知道,有好些他不知道的,不論知道還是不知道的,他都只是跟著點頭,也不管董杭看不看得見。
董杭就這樣將所有畫的來歷故事都和九叔說了,
直到最后一道,
也是最上面那一張。
九叔印象中,油點子都暈開了的那一張。
男人的手忽然就停住了。
老人從剛才董杭的話語中知道,掛在最下面的,那些看著新些的,便是近幾年,董杭弄出來的菜式;其中的事情,九叔也基本都聽過。越往上面,年代便越久遠,甚至最上面的幾張,應該是董杭還不是玉筵樓的老板,
換句話說,
他極不喜歡別人問起的時候的事情。
不過雖然如此,董杭卻還是都細細和九叔講了,
除了這最后一幅。
男人的手緩緩垂了下來。
捧起早已經冷卻的茶杯,里面的茶水也變得涼涼的,使得原本就沒什么味道的茶湯,此時嘗起來更是好像水一樣的寡淡。董杭喝了,并沒有開口抱怨什么。
等到他放下茶杯的時候,九叔聽見他輕嘆了口氣。
“那道菜,”
“叫作細沒羊羹。”
羊羹啊,
九叔聞言,抬頭看向了那幅畫。
那應該就是董杭的第一幅畫了。確實,被男人這么一說,這樣看下來,確實是羊羹沒錯。
只是羊羹,
玉筵樓是根本不賣的啊。
羊羹這東西,大街小巷是家食肆,哦不是是家食肆,應該說是只要是賣吃的的鋪子,就沒有不會做的。因此玉筵樓自然是不會賣這樣子的東西。
想到這里,老人歪了歪腦袋。
“這羊羹,也是阿郎做的么?”
“是,”
“也不是。”
又來了。
九叔心中頗是無奈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這位主子到底是什么癖好,總是喜歡打啞謎似的說話。
“這道羊羹,其實是我阿爺傳給我的。”
呼,還好沒叫自己猜。
“郎君的阿爺?”
“是。”
“老奴還沒見過呢,郎君的阿爺。”
“因為他已經去世幾十年了。”
那就不想見了。
“說起來,若是阿爺能活到現在,想來,應該和九叔你的年紀,差不了幾歲才是。”
......你不要這樣說啊我好害怕。
“這么說,郎君的阿爺,也是做和郎君同樣手藝的?”
老人迫切地要轉移走這個有關歲數的話題,便說了這么一句。誰知董杭卻輕輕哧笑了一聲,說話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不屑,
“他便只會做羊羹了,”
“怎么和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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