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將手中的藥枕枕在了白老頭的腦后,
“叔,你好好睡著,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叫我就是了。”
又與白老頭叮囑了幾句,汪泉才走出屋子去。
這是汪泉的私宅,在距離西市極近的一個坊;住的這么近,自然是方便有人夜晚發了疾病,破了宵禁令來看病的病人。
可沒想到今天,竟然迎來的是白老頭和白錦兒祖孫倆。
汪泉家中無甚擺設,
平常會客用的廳中也不過一張小桌,幾樣茶具罷了;倒是后屋的藥房中,列著滿滿當當裝著各種藥品的藥柜。
汪泉未娶過妻,家中從前只有弟子王小真同住,如今王小真既成了家,便也攜著家中妻眷出去自己住了,
因此這還算大的一個房子,如今便只有汪泉一個人住。
白老頭身上并未明傷,
只是汪泉說方才的那番折騰恐有驚發,所以最好的還是讓白老頭在這里待上一個晚上,比較保險妥當的。而白錦兒年紀尚輕,又是女孩子家家的,莫說白老頭了,就是汪泉也不放心她一個人留在家中,
故而也收拾出一間干凈屋子,叫著白錦兒在這歇。
此時看過了白老頭的情況,汪泉從后屋出來;走到前向門廊的時候,正看見白錦兒坐在門廊處發呆,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
今夜雖不是滿月,
但月亮也是明亮亮的,
那一點云散了,愈發看得好像是用銀子打的一樣。
“小丫頭,還不睡覺?”
“明日,不開店了?”
聽見身后的聲音,白錦兒從怔神中清醒過來。她回頭瞧見汪泉,對著男人笑了笑,
“明日不開了,”
“我去早些,和店中的小伙計說一聲,便接著阿翁回家去休息了。”
“不開也好,”
汪泉說著,來到白錦兒旁邊一些的位置坐下——他們中間大約隔了兩個人能坐下的空兒,汪泉坐下之后也學著白錦兒,抬頭望著天空。
“偶爾你們倆啊,也該歇歇了。”
“我活了這么些年,像你這丫頭這樣子不好偷閑的店家,還真是頭一次見。”
“是該休息幾天了。”
“汪叔,我阿翁沒事吧?”
“你要說今天晚上的,沒事。”
汪泉看了一眼白錦兒,
“你阿翁都和你說清楚了?”
“嗯。”
“唉,早說清楚些,也好。總好過那天真的來時,手忙腳亂的。”
白錦兒沒有說話。汪泉側目瞧著這張尚顯稚氣的臉,也不免得在心中嘆息一聲,老天也是無情了些。
白錦兒的身世他自然也是知道,
十四年前,那時候自家老頭子還在,
白翁抱在懷中包袱里,可憐兮兮的小丫頭,
如今這十幾年一晃過去,卻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可惜,可惜,
終究是上蒼垂憐的這么一個不是血親甚過血親的人,終究還是要先這么久,離去了。
想到這里,汪泉不由得戚戚。
“你也不要埋怨你阿翁,他,也是不想你傷心難過......”
“我知道,”
白錦兒扯了扯嘴角,緩緩開口道。
“只是,如果阿翁能早些告訴我,我就能再好好珍惜一些,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了。”
“汪叔叔,你說,”
“人總會死的,”
“是那些先走的人比較難過,還是那些后走的人,比較難過呢?”
“這樣的問題,汪叔叔好難回答你......”
“沒事的汪叔叔,”
白錦兒抬起手,裝作若無其事地擦了擦眼角。
“我只是,隨便那么一說,你不要放在心上。”
汪泉望著白錦兒良久,良久,嘆了口氣。
“我阿娘去世之前,她和我阿爺商量好,那天晚上,將我叫進了屋中,將她所剩日子不久的事情,誠實地告訴了我。”
“她是生我時坐了病根,這么些年我父親雖然極力幫她調養,卻還是沒能留住,他們夫妻二人能同生共死,”
“不過我阿娘說,能瞧見我平平安安的長大,學得了父親的醫術,便已經十分的滿足了。”
“父親甚至將她的病緣和病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卻和我說,告訴我這些事情并不是想要我愧疚,而是我作為一個大夫,或者說只是一個單獨存在的人,有些事情的發生,”
“他們的聯系是已經客觀存在了的,”
“而不再是混雜了世俗倫理緣故,要叫人做無用背負的。”
“也就是說,我應當知道,母親的病是怎么來的;但這是她選擇賦予了我生命時付出的代價,她已經向命運償還了,便不需要我再自作主張的去償還。”
“后來,我便算著日子,送著我阿娘離開我們父子。”
“從那之后,我便習慣了將生死的界限看的很平和。稱不上淡然,也絕不是模糊,”
“只是我知道,無論你多么的恐懼和抵觸它,那條界限就在那里,”
“即使你蒙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
“該來時,它還是會出現。等你睜開眼睛,開始傾聽的時候,可能你為之難以割舍的理由,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直面它,也許很殘忍,也許難以接受,”
“但生死間留給你的那么一點時間,卻因為你的直視而變得彌足珍貴。”
“我是這么想的,”
“可是我經手過的病人,”
“我見識過太多的生死離別,”
“我慢慢也發現,或許這樣的不舍,與死亡之間的拉扯,那失去摯愛至親的哭嚎,那錐心刺骨肝腸寸斷的分離,”
“就好像活生生撕裂血肉般,”
“才正是我們這樣不舍人間的原因。”
“包括來生,包括輪回,”
“也正是我們生而在這廣袤天地間,對一切的眷戀。”
“所以我想,就是難過吧,就是悲傷吧。萬物尚且有靈,我們作為人,能為一朵花,一株草落淚,”
“與自己摯愛至親之人陰陽分隔,又怎能叫人清凈如冰,古井無波呢?”
“先去的人比較難過,后去的人比較難過,這樣的事情,本就沒有什么好比較的,”
“因為我們的心都曾與對方交映,分離之時,”
“心中的悲傷,”
“都是不需要去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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