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銀輕喊了聲“小姐”,勸慰薛凌早些回。這一攤子喪儀皆是他幫著操持,現抬棺喊魂哭靈的師傅都領了賞錢散的干凈,綠梔一走,此處便只剩他二人。
薛凌回身道:“你去吧,今日才初九,我去蘇府不過大家兩看相厭,替我謝過蘇夫人。”
蘇銀躬身道:“小姐說的什么話,一家人何來謝字一說”。他知勸不動薛凌,現事兒也辦完,賠笑叮囑了兩句,遂著薛凌意自個兒下了山。
綠梔點著的香還未燃透,薛凌橫豎看著都覺插的斜了些,上前彎腰撥弄了好幾下卻仍是不盡人意。
老李頭死了這種事自是瞞不過江府耳目,不過薛璃并未出現。原老李頭在平城伺候了他十來年,怎么都該走一程。可薛凌沒派人去知會,江玉楓本就不知往事,更加不會與薛璃提起。
也非她不念舊誼,特意瞞了薛璃一遭,只老李頭在薛凌面前少有提及薛璃,薛凌一時也沒想到人死之前是否還有什么別的惦記,何況她回到的時候,老李頭已然魂歸天際。
和平城十幾年的日子無甚差別,由得她尊卑優劣,這老頭真的就這么算了,并沒氣的從棺材里跳起來說她兩句。
薛凌在身上左右摸了一遭,似乎是要找出個什么念想,可到最后仍是兩手空空出了隱佛寺。
死亡這種事情太過公正,反而就顯得不公正。她踏著臺階一路下來,想想老李頭死了,和霍云昇死了,霍云旸死了,這些人生前種種不論,死了之后竟然是一樣的,就覺得天地之間的事兒,真是沒處說理。
所以三年前,那些死了的人,是不是也就這般死了?
這疑惑未能存續太久,街邊小販扯著嗓子陸續開攤,薛凌撿了一處小店,熱氣騰騰的豆花在早間飲著十分暖胃,她還得去應付個活人。
兩日守靈雖有綠梔和石頭陪著,算不得孤零零獨處,可那倆人一個只顧了抽噎,另一個從來就跟薛凌說不上話,所以她跪坐在棺材前,其實和獨處也無甚區別。
人皆說鬼神當前,當存敬畏之心不敢造次,她也真心實意的想從腦子深處里挖兩句南無觀世音菩薩之類的念念,好給老李頭超度超度。
沒奈何手上一閑下來,有些事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從知道宋滄入獄到今日老李頭身死為止,所有的經過都迫不及待的躍然于眼前,到最后她不自覺去拿了支香在地上比劃,虧得綠梔哭的專注,并沒瞧見這大不敬之舉。
細枝末節要弄清楚顯然不太現實,不過大致經過還是不差。她當初往鮮卑一去數月,而宋滄被魏塱蒙蔽,擅自去翻薛宋的案卷。
后霍準炮制證據,陷害宋滄與蘇遠蘅一并入獄,而后便是自己與江蘇兩家連拓跋銑霍云婉等人成功搬倒了霍家,這是因。
霍云旸臨死反撲,邀拓跋銑南下,平城盡毀,沈元州到了寧城,羯族十三部首領被殺,七部被屠戮殆盡,這是果。
申屠易死于烏州,這是孽。
薛凌張嘴咬炸好面食,燙的一個激靈,卻又瞬間止住身子,任憑疼痛還未散盡,面不改色的接著去啃面食。
她昨前夜跪在老李頭棺材前,翻來覆去把蘇姈如那句“既然落兒貼心將人送上了門,那有些事給他扛著豈不是皆大歡喜”想了又想,嚼了又嚼,到最后仍是這一個結論。
申屠易死了。
霍家往寧城的糧,好些是蘇家出的。一開始連江府和薛凌都沒想到沈元州能這么快到寧城,畢竟就算打起來了,以魏塱的性子,未必會派沈元州前去,而薛凌更想著是不會打起來。
她二人尚覺此事不會發生,蘇姈如更加想不到,寧城一線居然如此之快會被易手給沈家。如今沈元州平亂殺賊居功至偉,即使拿不到那邊的權力,底下的人總要多給幾分臉面。
即使是蘇家與霍家往來轉了幾道手,躲在背后沒有出面,但蘇姈如必然還是擔心哪天漏了底,被沈元州發現蘇家兩面三刀。這個時節,申屠易去了烏州,還拿了塊真假難辨的牌子,他不背鍋誰背鍋?
其一申屠易以前在沈元州面前是蘇家心腹,必然有足夠的能力背著蘇家給寧城送大量錢糧。其二那牌子以假亂真,放眼朝中上下,除卻黃霍兩家,還真難再想出第三個人來。
沈元州給蘇姈如的信上當然沒提金牌的事,可蘇姈如回信一說申屠易可能暗中在幫霍準辦事,沈元州就先入為主的自認為了然于胸。
如此一來,申屠易前往安城找石亓也有了充分理由。霍家與鮮卑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鮮卑與羯族又牽連頗深。這個申屠易必然是仗著自己熟臉,所以獨自趕往安城,至于做什么,就不得而知。
但霍家三個主要成年男子已死,沈元州又收到了石亓已經從安城逃出的消息,反正寧城也保住了,他基本能算大勝還朝,再將申屠易拎回來給皇帝審不過多生事端。
加之蘇姈如哀求了幾句,道是申屠易終歸曾在蘇家辦事,若是到了皇帝面前,一句話不對,那蘇遠蘅必然要屈死獄中,請沈元州幫忙遮掩一二。
烏州離京城數千里之遙,當初沈元州給魏塱的信也經過潤色,抓到的人死在烏州并不會引起軒然大波。雖不懼蘇家,可隨手能賣個人情,當然是順水推舟賣了就好。
這人,確實再無活著回到京中的必要。
蘇姈如究竟是如何滴水不漏的栽贓申屠易,薛凌自是無法得知,但她確實想到了蘇姈如將與霍家來往的所有細節都套到了那倒霉鬼身上。
可那倒霉鬼,是自己送去烏州的。
明明沈元州都被騙到了寧城,那倒霉鬼居然還能遇上。明明沈元州也不是個蠢的,居然能被蘇姈如輕易騙過去。
會不會,此人也是根本無所謂真相,隨手殺了一個申屠易給蘇家一個臺階下,因為他覺得蘇凔是蘇家的人。
這樣以后沈蘇兩家連手,文武錢都不缺,好像這才是沈元州能干出來的事兒。畢竟他去了寧城,西北兵權全部在手的話,沈家以后也得防著點皇帝了。
這些惡念蜿蜒糾纏,越想越偏,沒個停歇。而當務之急,是她回來京中數日,還沒去過薛宅。
那地向來空空蕩蕩,本不值得惦記。然現在在里頭還有個癡心婦人,在等著她的情郎回門。
薛凌吸溜著豆花,她要如何去跟含焉說申屠易多半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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