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楓飛快別過眼去,道:“薛少爺自重。”
薛凌嘴角處輕哼一聲,趁手放了裙角,嗤道:“你既喊我少爺,我自個什么重。事實如此么,當年你爹不是說我既傷了他兒,一腿換一腿,我有膽活著給,你父子二人卻無膽要去個死人身上拿。既拿不去我的,何必喋喋不休,徒惹笑話。”
她并非是使性與江玉楓爭執,而是有意說開了免江玉楓心中郁結。雙方相交,她不信任江府已然是道坎,若江玉楓再多疑,更是不利,能先安撫,就先安撫著。
江玉楓還未回過臉來,薛凌又道:“我里面穿著呢,不就是霍準那蠢...臨死胡謅了兩句挑撥離間么,我沒上心,倒不知你如此上心。”
江玉楓輕斜看薛凌已經整好了衣裙,至于里面到底穿沒穿顯是無關緊要,這才回正了臉,正色道:“不是胡謅。”
稍頓片刻,又道:“也并非挑撥離間,他只是在敘述一樁事實罷了。正因為是事實,我才要自辯一二。那年我與霍云昇一起追殺你至明縣,李家莊失火,他從一巖洞里拖了一截焦炭回來要我認人。”
薛凌臉上笑意逐漸生硬,江玉楓本是直視于她,這會目光已垂了稍許,繼續道:“那個時候,我與薛家少爺也不過僅僅數面之緣,還重傷在身。霍家為何一定要我去認人,薛少爺聰慧過人,想來不用我多提。”
薛凌沒答,江玉楓等了片刻,又道:“這天底下,有誰能判別一截焦炭生前是何人呢。我見那遺骨與你身量相仿,霍云昇又道是親眼看著你進了山洞,本想以煙熏逼你出來,孰料你寧死不出,自焚而亡。他既這么說了,我只能斷定那遺骨是你。
“你我這一生,境遇多有相像,又截然不同。但不管如何,今日在此,我并非向你悔過。那具遺骨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從未佯裝,當時,是真的要切下一條腿的。不過是霍云昇阻攔,未償其愿罷了。”
薛凌失笑道:“那我今兒讓您償愿?”
“薛小姐。”
“嗯?”
“江府曾有諸多無奈之舉,日后亦免不了要有許多不得已之心。不敢妄求你能對過往恩怨一筆勾銷,唯愿你能感荊軻樊將之誼,免負薛將軍一世清明。如今.....”
“好說,好說”,薛凌打斷江玉楓道,如今怎樣她不稀得聽。荊軻樊將之誼,是聞燕國苦秦,而荊軻為國刺秦王,苦愁無法近身。樊於期深明大義,殺身成仁,將自己的頭顱交給荊軻拿去作餌。
依著江玉楓的意思,她就該跟樊於期一般,笑著死唄。
“我既來了江府,斷不會再為昔日傷神,江兄也不必放在心上”。薛凌笑道:“走了寧城這一趟,明白了很多事情。
過往是我世事不諳,今日承蒙江兄又添教誨”。薛凌起身,鄭重施了禮道:“我定會助江府撥亂反正,澄清宇內,還大梁一個朗朗乾坤。”
如此正派模樣的薛凌,江玉楓只見過一次。就在那年薛凌剛找上門,雙方還未吵起來時,他尚顧得上驚嘆一回,邊陲野鎮長出來的少將,風流氣度不遜皇城。
再然后,禮樂崩壞,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直至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原樣。
真的能回去嗎?
江玉楓不能確認,點頭權當回禮道:“教誨不敢當,虛長兩歲,光陰閑暇,故人敘話罷了,你又何必這般拘禮。”
薛凌未入座,再次施禮道:“江兄與我皆曾在太傅門下修習,師出同門。伯父又冒九族之險庇護舍弟數載,本該以父禮兄禮待之,往日是我逾矩。”
“你既提起同門之誼,那我就多聒噪一句。”
“感江兄賜教。”
“圣人曾言,‘自季孫之賜我粟千鍾,而交益親;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故道雖貴,必有時而后重,有勢而后行’。以為然否?”
“然”,薛凌點頭毫不遲疑道,只是頭垂下去并未再抬起來。
“所以你我今日所為,不過謀時勢罷了,皆為明日成道,當是無愧于心。”
“江兄教誨甚是”,薛凌語頓抬頭,又復先前活潑,笑道:“依江兄所言,大家過往有諸多無奈之舉,以后又得有不得已之心,唯愿你我就此放下成見,修荊軻樊將之好,于公而忘私,于義而成道,舍一人而成天下,舍一時.....而成千秋。”
江玉楓亦不復深沉,隨著薛凌調笑道:“薛少爺入了化境了,老師若在,定要夸你責我。”
薛凌拱手道:“別過,我去尋逸白,你早些問過伯父,晚間回來碰過面之后再定奪下一步。”
江玉楓點頭道:“請”,說著話溫和瞧她。薛凌轉身出門,臉色瞬間陰冷,又惦記起江府來往人多,趕緊克制著重新緩和,掛上些許笑意。
弓匕幾乎是同時站到了江玉楓身后,卻等薛凌走了老遠,江玉楓都自己動手將桌上殘茶清理殆盡,才勸道:“少爺,依小人之見,薛小姐.......”
“兀需多言”,江玉楓不改其色,拿了帕子拭去桌面水漬,從邊緣暗格處拈了一把青翠松針丟進香爐里道:“稍晚在園子備些爐火羊炙,晚間若是她來,領了去尋我即可,無需此處在此處等著。”
弓匕低聲稱是,薛凌已回了自己院里。本可直接出門,念想著將東西帶上,若是遇上逸白,直接給了他,省的來回跑。
許是真的入了化境了,她極煩躁,遇著含焉時,卻還能笑著道“去去就回,不必惦記”。直到取了抄本出了江府好久,心中戾氣才一點一滴往外散。
人到薛宅之時,發現那破門又上了鎖頭,大概逸白確實來過,找了個什么東西攔在上面。側耳聽了下,江府守著的人不在近處,當下再也控制不住,恩怨滑到門縫里的時候,腳就踹到門上。
鎖應聲被挑斷,門也被踹開。薛凌冷臉走進里頭,劍都沒收,直接就捏在了手上。去他媽的荊軻樊將之好,誰做荊軻,誰又做樊將?
她不做。
但江玉楓另一句話甚是有理,人想要的東西,道也好,魔也好,皆是唯有權勢加身時方能實現。
所以這二者,到底有什么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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