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樓恍然間從夢中驚醒,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目光落在床頭衣架上那件華麗的大紅新郎服,有些悵然,輕輕嘆了口氣。
他又夢見完顏翎了。
本來以為和秋剪風訂下婚約,便是對過去的一個告別。可是,自從婚期定下來之后,他就經常夢見完顏翎。有時候,是夢見她一身戎裝,騎著馬越走越遠;有時候,是夢見她站在一株花樹下,笑著祝福自己;有的時候,是夢見自己拜堂成親,身邊的秋剪風卻突然變成了完顏翎,雙眼流淚……
這些夢搞得他心神不寧,可是又不好跟秋剪風去說。看看窗外,晨曦微明,時候還早,要再過兩個時辰,賓客才陸陸續續會到。于是,斷樓披衣下床,關上窗戶,走到桌前,推開角落的書,露出下面一張薄薄的紙,望著出神。
這是一張完顏翎的小畫。
斷樓通些詩書,但是并不懂畫工。這張小畫,還是當初秋剪風為了騙他上蓮花峰而畫的,不過是憑著記憶的信手之作。他留著這張畫,秋剪風并不知道,或許是也沒想到他會留著。
今天,就是他和秋剪風大婚的日子,斷樓的心里充滿了矛盾。他知道自己不該留著這件東西了,可是又舍不得丟掉完顏翎留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
呆了許久,斷樓看見掛在墻上的墨玉雙劍,心中一動,將這張小畫搭在了上面,退后兩步,輕輕跪下,用女真語念了幾句薩滿往生的悼詞之后,點燃了一支白燭。
“翎兒,我知道,你能聽見的。”斷樓輕聲說著:“我也知道,你這幾天總是在夢里來找我,是想讓我給你一個交代,是我太猶豫,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他的眼睛看著眼前的小畫,全然沒有注意到,門外有一個人,手里提著一把長劍,正靜靜地聽著。
“剪風你認識的了吧,就是那天,刺了我一劍,被你把劍砍斷的那個姑娘。”斷樓道:“我也沒想到,這半年以來,居然是她一直在照顧我、安慰我,不然的話,我可能在半年前就和你相會了。”
外面那人一字一字的聽著,提著劍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斷樓面色溫然,繼續道:“我當時還在你的墓前說了些話,讓你在忘川河上等我,我會去找你,現在……”斷樓咬咬牙道:“你不要等我了,或許你早就沒有在等了,是我自作多情了……說實話,也許你對于我,比我對于你來說重要得多。”
外面那人,似乎是在回應斷樓,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會怪我嗎?”斷樓道:“我從小就猜不透你的心思,現在還是猜不出來。我和剪風雖然每晚都會去蓮花峰的天下第一洞房,但從來都是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從來沒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你都是知道的吧。”
“翎兒,我們早就訂下了婚事,可是卻一直耽誤了,直到現在你都走了,我都沒有兌現。這次,我不想再錯過了,如果你在天有靈,就回答我一下。”
門外的人無力地倒下了身子,倚在門上,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屋外屋里一冷一熱,立時起了一陣小風,將搭在劍上的小畫吹落,點在了燭火上,霎時失去了色彩,化成了灰燼,在風中一揉,消散如煙。
斷樓一只手向外伸著,卻只是僵在那里,向門外一瞥,似乎是有人,厲聲道:“什么人?”急忙趕出去看,卻是空蕩蕩的院落,什么都沒有。
“斷樓師侄,怎么了?”方羅生從院門處走了進來,斷樓拱手道:“師伯,我剛才看見外面好像有人,可能逃到院外去了。”
方羅生道:“院外?不可能,院外是你師姑帶人在布置客廳,要是真有什么生人,怎么會發現不了?”斷樓想想也是,難道剛才,真的是翎兒在回應自己?
方羅生看斷樓不知在出什么神,笑道:“你跟我當年一樣,這新郎官在大婚之前就是容易胡思亂想。哦對了,我來是要告訴你,楊將軍昨晚已經走了,不能喝你的喜酒了。”
斷樓訝道:“什么?為什么啊?”方羅生搖搖頭道:“楊將軍只說是有緊急軍情,來不及和你道別就走了,具體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算起來,楊再興可以說是唯一的斷樓這邊的家人了,這大婚的時候他不在,斷樓不禁有些失望。方羅生道:“哎呀,都是江湖人,婚禮只要新娘子和新郎官不跑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人,祝福有心就行了,愿不必特別在意。不過,你還是去換件衣服,第一批賓客很快就來了,你總不能就穿這個去迎賓吧?”
斷樓一看自己,身上除了睡覺時穿的褻衣外,就只披了一件外褂,確實不成體統,便連忙謝過方羅生,回到屋里去了。
到得巳時的時候,西岳廟金鐘敲響六下,開始大批地迎接賓客了。
方羅生自是癡戀秋剪風,他之所以欣然答應斷樓和秋剪風的婚事,主要是以為他倆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本著“君子不奪人所愛”的想法而已。不過答允下來之后,冷靜一想,卻發現了點其他的好處。
其實斷樓和秋剪風的婚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那就是兩個華山弟子之間的婚事,不值得什么特別操辦。可往大了說,一邊是大金國的將軍、老掌門的嫡外孫,另一邊是蓮花峰首座弟子,這可就大有講究了。既可以用斷樓認祖歸宗的名義把婚事辦大一些,又可以讓別人以為,華山和大金并無敵意,如此一來,年前一番誤會沖突也就不難解釋,更有助于本派韜光養晦,從而伺機而動。
所以,此番大婚,不但華山全派都要參加,非入門弟子的家人也可以來,還特意邀請了許多臨近各派的人,女真村里更是要送去禮物。那些小門小派,平時想巴結華山派都沒有機會,更何況云老掌門生前頗有威望,一聽說是他的外孫要成婚,都欣然趕來,賓客絡繹不絕。方羅生和斷樓一起迎客,一直特別留意,卻始終沒見藥王峰和關中紅門的來人,不禁隱隱有些擔憂。
賓客多了,總要有人伺候,這種事情當然就輪到了那些末流的弟子們。
這些弟子,大多是入門的,已經完全屬于華山派。但來的時候基本都是窮困潦倒,只是為了討個生活,因此平日里練功也是得過且過。現在要干雜活,嘴里也是埋怨不斷。這邊后殿旁邊的一條小巷里,幾個男男女女的弟子給廚房送完食材,在回來的路上開始扯些閑話,
“哎,我聽說,這新郎官之前可是有婚約的。”
“不會吧?你聽誰說的?”
“就早上天剛亮的時候,來了一個少年公子,生得十分俊俏,說是新郎官的故人。”
“真的啊?”
“當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就是跟著他一起來,結果死了的那個金國公主!”
“哎呦,你說秋師姐這么一個大美人,怎么就……”
“你們在瞎說什么!”
這幾個弟子一回頭,看見秦松走了過來,慌忙低頭行禮道:“大師兄。”
秦松看了他們一眼道:“若是旁人說些閑話也就算了,你們身為華山弟子,剪風和斷樓是怎么回事,難道還不清楚嗎?在這里亂嚼舌根,成什么樣子!”幾名弟子連聲諾諾道:“是是是,大師兄我們錯了,不再說了,不再說了。”
秦松揮揮手道:“行了,走吧。”
斷樓之前曾經跟完顏翎訂婚,這件事秦松是知道的,但一般的華山弟子應當不會知道。現在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個人說這些話,還自稱是斷樓的江湖朋友,以前卻從沒聽他提起過,難道是來搗亂的?或者更嚴重些,是大金派來報復的先使?
秦松本來是想去看看秋剪風的,但聽到這番議論,不由得暗暗擔心,便快步走到宮門口,看見斷樓和方羅生正忙著迎客,來人絡繹不絕。
他不方便直接上去問,便走到堂屋門口,問桌子旁負責記禮單的人道:“早些時候可有來過一個俊秀公子,說是新郎的故人?”
那人想了想道:“哦,還真有。他來得確實特別早。大概寅時剛過,我正在擺禮桌呢,就看見一個年輕公子進來。我問他是誰,他說是斷樓師兄的老朋友,路過此地聽聞他要大婚,便來祝賀。我還長了個心眼,問了一些有關斷樓師兄的事情,結果他全都答出來了。”
“寅時就來了?”秦松暗忖,問道:“那你可還記得他什么樣子?”那人道:“記得記得,他……哎,他在那!”
秦松回過頭,下請留步!”
那人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秦松。秦松一愣,面前這位年輕公子一身丹紅綢衫,腰懸長劍,手搖折扇,面如溫玉,相貌俊美非常,只是眼神中帶著幾分刺骨的寒意。秦松定定神,拱手道:“聽聞閣下,是斷樓師弟的故人?”
這人并不回禮,問道:“師弟?他無門無派,什么時候成了你的師弟了?”秦松道:“閣下有所不知,他的母親是我華山先代云老掌門的女兒,與我師父平輩,如此算下來,他自然便是我的師弟。”
這人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秦松道:“方才聽我幾位師弟說,閣下曾經議論斷樓師弟曾經定親之事,不知是何用意?”
那公子淡淡一笑道:“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斷樓娶了旁人,便四處打聽問了一下,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秦松被噎了一下,旋即道:“事情雖然不錯,但今日乃是大婚之日。閣下既是來道賀,如此說話,只怕有些不妥。”想了想,轉而道:“況且,那位和斷樓師弟定親的翎兒姑娘,已經去世半年了。這半年來,要不是剪風師妹的照顧,斷樓師弟早就追赴九泉之下了。他一心想著為翎兒姑娘報仇,時至今日此心未改,可算是有情有義。閣下就算是想來抱不平,也請先弄清楚緣由再說吧。”
那公子面色悵然,自言自語道:“半年……是啊,對于一個死人來說,半年已經很長了。”
秦松沒有聽清楚,問道:“”閣下說什么?”那公子搖搖頭道:“沒什么,我只是想去看看新娘子。”說著轉身就要走。
秦松心中一凜道:“你不能去!”伸手要去抓住此人肩膀。那公子聽得背后風響,手里折扇啪得一揮將秦松的手打開。正要拔劍,卻是眼前灰影帶著白光一晃,已經露出尺許的劍刃一下子撞回了鞘中,肩膀也被緊緊地抓住——秦松是華山派落雁峰首座弟子,武功深得方羅生真傳,排云刀和排云掌都練得爐火純青,一手出刀逼回對方兵刃,一手擒拿克敵制勝,半點也不難。
秦松盯著眼前這人,總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哪里見過這樣一個比女子還俊俏的公子,便道:“得罪了,請閣下隨我來一趟吧!”
說著,手上正要發力,忽然聽見門口有人高聲喊道:“青元莊莊主尹笑仇到!”
“尹莊主怎么來了?”秦松微微一愣,就這么一分神的功夫,那公子的肩膀便如同一塊滑冰般,哧溜一下從他的手里脫了出去,再一抬頭,剛才還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經無影無蹤。
秦松手指微顫,出了一身冷汗。此等能使人瞬息不見的輕功,只怕就連號稱云中蛟的方羅生都未必做得到,須得立刻稟報,以免惹出禍事來。
于是,秦松急忙趕到宮門口,方羅生和斷樓正在對尹笑仇見禮道:“尹莊主親自前來,我華山真是蓬蓽生輝啊。”尹笑仇道:“我不請自來,方掌門不怪罪就好。”方羅生道:“豈敢豈敢,只是區區一樁婚事,未敢驚動尹莊主您的大駕啊。”
尹笑仇揮揮手笑道:“哎,從武學上講,我也算是樓兒的半個師父啊,是正該來的人,說什么驚動不驚動的,可不是見外了嗎?”一邊說著,看向斷樓。
青元莊共有天下三百六十五路耳目,尹笑仇知道斷樓的婚事,方羅生對此并不奇怪,只是這“師父”二字從何而來,卻是茫然。斷樓看著方羅生的眼神,知道他所指的絕不是那一套臨淵掌和八脈凌空,只怕他自學襲明神掌的事情,尹笑仇已經知道了。
正尷尬之際,秦松走了上來,在方羅生耳邊低語幾句。方羅生倏然變色,低聲道:“快請夫人過去看看。”秦松領命,趕緊去到后殿去了。
此時,在后殿的偏臥里,秋剪風正一身霞帔,坐在銅鏡前,用銀針挑了一點石榴花脂,細細地蘸在唇上,上下輕輕一抿,頓時丹唇如朱,在平日的秀美上,又多了十分的嬌艷。
“徐大嫂,多虧了你,不然這打扮起來這么費事,我一個人可弄不過來。”秋剪風對身后忙碌的徐大嫂道。
徐大嫂將鳳冠拿過來給秋剪風戴好,笑道:“你能請我來啊,我就很高興了。活了這些年,還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新娘子呢。”
秋剪風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對了,寶兒呢?”徐大嫂道:“在外面玩呢,她……”
話音剛落,門外突然傳來寶兒“哎呀”一聲輕叫。徐大嫂嚇了一跳,連忙跑了出去,看見院中寶兒跌倒在地,一個紅衣的年輕公子正將她扶起來。那公子抬頭看見徐大嫂,微微一怔,將寶兒送到了徐大嫂身邊。
徐大嫂問道:“寶兒,怎么回事?”寶兒道:“我跑得太快,撞到了這個……”
徐大嫂正要道歉,那公子搖搖頭,溫和笑道:“沒關系的,不過下次要小心些啊。對了大嫂,我想去趟毛女峰,您知道怎么走嗎?”
“毛女峰?”徐大嫂想了想道:“由此向西,那座白色的山便是,可那里沒什么人,你……”
“多謝。”那公子輕輕點頭,一回身便躍出了墻外。
寶兒歪著腦袋道:“娘,這個姐姐看起來好眼熟啊。”
徐大嫂輕輕拍了一下寶兒的小腦瓜道:“什么姐姐,那是位公子,你應該叫哥哥。”說完,不由得看看墻外,自言自語道:“不過說的也是,確實有些眼熟,在哪兒見過呢……”
(待續)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