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海駐足,疑惑道:“小王爺,你說什么?誰是瘋子?”
柴排福有些為難道:“就是那個,洪景天,說起來還算是我這藩鎮中的一個名人。他是一個瘋老乞丐,穿得邋里邋遢,到各處去蹭飯吃,整天吃得滿嘴流油、肚子渾圓,來無影去無蹤,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慕容海,慕容海也有些發蒙,擺擺手道:“我雖然已經多年未見先師之面,但他老人家清瘦矍鑠,仙風道骨,絕不會是這樣一個好吃懶做之人,更不會是什么瘋子,那說不定只是一個重名的人罷了,何必如此浪費時間?”他回想起多年前洪景天的養育教化之恩,眼圈不由得紅了。
趙鈞羨道:“慕容老前輩,我等一開始也以為不是,但慕容公子放心不下,特意又回去看了一圈,發現這人,居然真的有些醫術。”
尹柳聽得著急,拍了他一下道:“哎呀,你賣什么關子,有話趕緊說啊。”慕容海問慕容雷道:“雷兒,這是怎么回事?”
慕容雷道:“父親,孩兒原本并沒在意,只是后來聽小王爺說,這洪景天作為一個老瘋子,居然蹭吃蹭喝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被人趕出來過,而且過得還十分滋潤,便覺得有些疑惑,就盯了他一天。結果發現,他確實有兩下子。窮苦人家有個什么頭疼腦熱,出不起錢買藥,便會找這老丐來治。”
凝煙奇怪道:“不管找誰來治,總歸是要抓藥的,他還能有什么奇功不成,莫不是什么江湖騙術?”趙鈞羨搖搖頭道:“這事說來也奇了,他從來不去藥店抓藥,而是就近取材,抓一些百草霜、五靈脂、蠶沙、夜明砂、人中黃……”
“嘔——”凝煙突然一陣惡心,捂著肚子輕輕蹲下,幾乎吐了出來。柴排福見狀,連忙差人抬過一頂轎子來,請凝煙上轎歇息。尹柳關切道:“凝煙姐,你怎么了。啊呀,我聽說女人懷了小孩子,就特別容易吐,你也是嗎?”
一個紅裳白裙的年輕女子走了上來,頸上戴著一個三層的銀釧飾物,頭上頂滿雪絨的帽子垂下來一條長長的穗子,更顯其身份不凡。她便是梁王妃高氏,閨名單一個舞字,和柴排福情深意篤,在嶺南傳為佳話。
高舞上前,輕輕拍了拍凝煙的后背道:“不是了,不過是你那鈞羨哥哥說的話有些反胃而已。”趙鈞羨來到嶺南多日,和梁王夫妻都相互結識,因此王妃知道他和尹柳的一些事情。
尹柳奇怪道:“剛才說的怎么了,那不是藥嗎?五靈脂、夜明砂,聽起來……鈞羨哥哥,這都是些什么藥啊?”
旁邊傳來竊竊的笑聲,趙鈞羨有些尷尬,俯在尹柳耳邊,輕輕說了兩句。尹柳立刻一臉嫌惡,捂著嘴幾乎要吐了出來,錘了趙鈞羨一下,道:“哎呀,好惡心,你干嘛跟我說這個!”趙鈞羨無辜道:“不是你問的……”尹柳甩頭道:“行了,不要說了,不想跟你說話,哼!”
“好了柳兒,不要鬧了。”慕容海輕輕喝止住了尹柳的玩鬧,暗自思忖,他學醫出身,知道這些野藥雖然聽起來有些惡心,但在許多時候,卻是能救人性命的靈藥,這瘋子老丐居然會用,有些驚奇道:“還有這等奇人奇事,為何我從來沒聽說過?”
柴排福面露難色,他雖是嶺南藩王,平素也深得民心,但也總無法面面俱到。像這種事情,就算傳到耳朵里,他身邊有的是大夫,又不用找洪景天行醫,也只會當成趣事一樁,絕不會在和慕容海交流時說起。而慕容海的歸海派遠離鬧市,自然也不會知曉。
慕容雷道:“父親,我看不管怎么樣,還是您先去見這人一面,才好做定奪。孩兒也派人出去訪遍名山大川了,一定要救下恩公的性命。”
慕容海有些舉棋不定,忽然想到作為當事人的斷樓和完顏翎,他倆從剛才開始就沒說過一句話,回頭問道:“斷樓兄弟,你覺得……”
斷樓睜開眼睛,淡淡笑道:“慕容掌門,晚輩雖未見過洪景天老前輩,但想來舉凡世間高人,必有不同尋常之處,看似放蕩不羈,實則有大智慧,倒不可全以外貌判斷。”完顏翎點點頭道:“對啊,就好像忘苦大師,若不是當年我們曾經在酒樓上請他吃過一頓飯,誰又能想到堂堂少林寺住持、聞名天下的鐵獅神僧,竟然是一個酒肉和尚呢。”
慕容海點點頭道:“也對,倒是我過于想著恩師以前的樣子了。恩師淡泊寧靜,所思所想非我等所能及,想來是又開悟了些什么吧。嗯,恩師在哪里,快帶我過去看看。”
他話語中顯然已經把這個洪景天當成了自己的師父,除了為斷樓求醫之外,還有了些自己的迫切。柴排福道:“小王每天都派人輪番盯著,他現在正在一家酒樓里蹭飯吃,剛喝了個酩酊大醉,且醒不了呢。”
高舞身為梁王妃,一直是柴排福的賢內助,見斷樓和慕容海還談笑自若,完顏翎和尹柳卻已經面帶倦色,想是趕路太久的緣故,便道:“這位是斷翎姑娘吧,一路辛苦。這里到那個酒樓還有些路程,王爺給幾位都備了轎子,還請上轎吧。”
完顏翎輕輕笑道:“多謝王妃美意,我不太習慣坐轎,還是讓尹姑娘坐吧。另外,我不叫斷翎,我姓完顏,叫做完顏翎,是個女真人。”
這話一出,柴排福和慕容雷都是大驚,慕容雷道:“父親,這……”慕容海擺擺手道:“不管叫什么,都是咱們父子的恩人,管那些做什么。”
慕容雷對于父親這樣的反應有些意外,但想來也在情理之中。柴排福怔了一怔,也道:“慕容老前輩協助小王鎮守嶺南,您的恩人自然便是我的恩人。您放心,小王定當竭盡全力,幫忙救治斷樓少俠的性命。”眾隨行將士也齊呼道:“我等也定當追隨王爺左右,竭盡全力!”字句鏗鏘,顯然發自肺腑。
這段日子,斷樓經歷了太多的算計和陰謀,到處都是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現在突然遇到這一群赤誠男兒,不禁感到了一份久違的輕松,感動地深施一禮道:“多謝諸位。”
完顏翎見高舞還愣在一邊,問道:“王妃怎么了?”高舞收起臉上的驚訝,笑著搖搖頭,走上來道:“啊,沒什么,只是我頭一次見到女真人,有些意外。”
話都說開了,眾人也就再無芥蒂。于是,尹柳和凝煙同乘一轎,斷樓和完顏翎便緩緩步行。嶺南氣候溫和濕潤,民風淳樸又富有特色,無論是自然風光還是人文居所,都和中原江南大不相同,二人都是從未見過。一路上,完顏翎不斷地向斷樓描繪兩邊的景致,說得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引得柴排福都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這片治下的街道了。
高舞本來也應該坐轎,但她和柴排福說了幾句之后,便來和完顏翎一路同行。她和完顏翎肩并肩,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手,仔細端詳著,不禁贊嘆道:“完顏姑娘,你真美,女真女子都是這樣美的嗎?”
沒有人不喜歡真誠的贊美,女子之間對于容貌的贊美更是難得,只是高舞作為王妃,問出的話卻略顯幼稚,完顏翎噗嗤一笑,道:“王妃過獎了,你們大理女子不也是很漂亮嗎?蒼山洱海地,美人浴水出,單說這衣服首飾,我們便遠不如你們的精致好看。”
高舞喃喃的,似是在跟完顏翎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最喜歡的一個姑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獨自離開了,說要往北邊去,去到最北最北的地方,去找最遠最遠的江湖。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想,姑姑就是去了你們那里吧。”
一路上,完顏翎聽慕容海大略說了梁王和梁王妃的事情,知道高舞是大理相國高順貞庶弟的女兒,算起來也是半個公主。那么他的姑姑的話,便是高順貞的妹妹或者姐姐,居然肯拋棄榮華富貴遠赴北里,也當真令人敬佩。
完顏翎也不由得打量起高舞來,她嬌小的面容藏在華貴的衣飾之后,初見并不覺得怎樣,但細看卻如金璞玉,高貴中又生出一股天然靈秀的氣質。完顏翎心中一動,忽然也覺得她十分親切,卻又說不上來為什么。
“翎兒,你交了好姐妹,便把我忘了嗎?”斷樓在一旁看著,見完顏翎和高舞相談甚歡,竟是好幾天難得的笑容,也為她感到高興,忍不住打趣道。
高舞笑道:“哎呀,何必這么小氣。你想看媳婦隨時都能看,且讓我看一會兒怎么了。我一個女子,還能把她搶走了不成?”
斷樓聞言一怔,輕輕笑了笑,不自覺地別過了頭去。他早就摘下了眼上的棉布,不仔細看的話和常人并沒有什么區別。他五感通達,僅靠聽風辨形,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因此除了完顏翎和慕容海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內情。趙鈞羨方才雖然看出來他有些異樣,但也只以為他是眼中結障,視物不便,卻沒想到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完顏翎輕咬著嘴唇,拉過斷樓的手,正要說些什么,忽然前面走過來一個將士,在柴排福馬前拜道:“啟稟王爺,前面就到了。”
“人呢?”
“還在樓上,剛剛醒了酒,嚷嚷著要走。您放心,兄弟們事先都已經打點過掌柜的了,不會讓他走的。”
慕容海聞言,立刻跳下馬來,快步走進了這家酒樓。趙鈞羨、慕容雷也緊隨其后。斷樓倒是緩緩慢行,在跨過門檻的時候,完顏翎挽著他的胳膊,輕輕邁了過去。高舞打趣道:“完顏姑娘,你也太小心自己男人了吧?在我們嶺南,這樣是會被笑話的。”完顏翎笑而不答。
“你們是誰,干什么不讓我走?再不讓開,老頭子要生氣了,啊啊啊啊!”堂屋里傳來一聲叫嚷,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個穿著白袍的胖老頭,腦袋上光溜溜的沒一根毛,胡須倒是白花花的極長,吃得油光滿面,連皺紋幾乎都撐開了,衣服上也凈是油點子,袒胸露乳甚是不雅。凝煙和高舞見了,都是扭過臉去,只有尹柳笑嘻嘻地看著,覺得這老頭真是有趣。
這老頭正在和幾個店里的伙計拉扯。這些伙計都人高馬大,可是面對這醉酒的老頭也是毫無辦法,幾次想要上去按住他,都被他大呼小叫地打開了,看起來姿勢極為笨拙,倒有些可笑。
“洪老頭,別鬧了,王爺和慕容老掌門在這里,你快收斂點!”掌柜的滿頭大汗,見柴排福和慕容海進來,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連忙出言呵斥住老頭的胡鬧。
老頭一抬頭,笑道:“哎呦,來了貴人了,可是要請老頭子吃飯嗎?真是不巧,老頭子剛才吃了個飽,現在有些困了,要回去睡覺,改日再來赴幾位的宴吧。”說著,上下打量著慕容海,笑道:“嗯,慕容掌門,果然名不虛傳。”
大家也都看向慕容海,見他臉色陰沉,心里立刻涼了半截。
慕容海一看到此人,就斷定他絕不是自己的師父。洪景天是個枯瘦矮小的老頭,面容枯槁,總是穿著一間洗得透亮的灰袍,遠遠看著就像纏在煙霧中的一截死樹,因此才得了個“煙瘴枯叟”的名號。可眼前這個人,肚兒渾圓,身材高大,嬉皮笑臉。就算多年未見,師父的性情大變,可吃能吃胖,哪有能吃得個子也變高的道理?更別說那張一點都不像的臉了。
但慕容海看著完顏翎期待的眼神,也不想就此放棄,試探問道:“老頭,你是誰?”
老頭一臉驚訝道:“唉。他們說是你要找我的,怎么都認得我嗎?老頭子是洪景天啊。”
“那洪老前輩,您可能治病解毒嗎?”完顏翎心中急切,便搶過了慕容海的話頭。
洪景天睜開一雙醉眼,看了看完顏翎,打著飽嗝道:“姑娘說什么話,你這般面色紅潤,氣息平和,若真是中了毒,那老頭子也想中他一中呢。”
慕容海聞言一怔,心想這老頭子說不定還真有點本事,且靜觀其變。
完顏翎搖搖頭,指著斷樓道:“不是給我看,是給他看。”
洪景天掃了斷樓一眼,懶懶道:“這小伙子精神這么好,比其他所有人都壯實。姑娘你這般漂亮,怎么凈說些瞎話?咦,是不是他生不出孩子,待老頭子看一看。”
洪景天說著,隨手捉住斷樓的手腕。斷樓不防備,不知怎么回事,竟給他輕輕一拽拉了過去。他還正沒鬧明白,只感覺三根指頭在自己脈上一顫,隨后便是大笑道:“姑娘,你男人活不了幾天了,快準備喪事,另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