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是愕然,洪景天卻先跪下,老淚縱橫:“老哥哥啊,這傳人,我給你找來了。”
此情此景,已不容得二人再有什么懷疑——顯然,真正的洪景天早已不在人世,現在這個老頭,正如他自己所說,只不過是個冒名頂替的人而已。不過,斷樓和完顏翎都有著不言自明的默契,并沒有打問他的真實姓名。
過了許久,洪景天才站起身來,對斷樓道:“這就是你師祖。”斷樓知道,這地下的洪景天是慕容海和尹夫人的師父,那自己叫一聲師祖,自然也不為過,只是心中想道:“我這二十多年來練過的武功多了,華山派、白鳳莊、楊家槍、青元莊,還跟鈞羨兄切磋過一段時間的嵩山劍法,所學博雜,可正兒八經的師父居然沒有一個,倒是先認了師祖了。”
洪景天看著斷樓跪在碑前,恭恭敬敬地扣了三個頭,感嘆道:“輩分什么的,也真是有趣。真要依著笑仇那邊來論,他該當是你的師祖。可若依著天成那孩子來論,你又該叫我一聲太師祖。可我和老洪又是多年朋友,真是不可說,不可說啊。”
完顏翎聽著洪景天的話,腦中發暈。她記得尹笑仇是生于遼咸雍六年,算起來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冷天成是白虎莊老莊主,若還活著也該六十多歲了,可這兩個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居然被洪景天稱為“孩子”,不由得好奇心起:“洪老前輩,您今年多少歲了?”
“我多少歲了?”洪景天似乎覺得完顏翎這句問話十分有趣,輕笑兩聲,“我多少歲了?唔,或許是一歲,或許是一百歲,或許是一千歲,或許我還未生出來呢。”完顏翎心想這老頭又在說癲話,不再理他。只是打量著這副樣子,鶴發童顏,還真是不好猜。
斷樓曾聽冷畫山說過,白鳳莊原名白虎莊,起于海南,本是儋州地方貴族。后來老莊主冷天成得蒙一位來到儋州的高人指點,才在武學之上大有所悟,開宗立派,進入中原。如此說來,這位還活著的洪景天,便是那位高人了。
斷樓這樣想著,納頭便拜,卻被洪景天輕輕托住雙臂,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洪景天道:“我跪他,是念朋友。你跪他,是敬先人。可若是跪我,那就是囿于禮法,最是無聊。你若有心,這些都沒用。你若無心,這些也都沒用。”
這句話完顏翎卻是十分認同,道:“那洪老前輩,您要教給圖魯什么功夫啊?可能打敗那柳沉滄嗎?”洪景天搖搖頭道:“道化無極,萬物歸一,這套功夫只為救人,不能傷人。”
完顏翎不禁大失所望:“不能傷人的武功,那還叫什么武功?”洪景天笑道:“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財者也。怎么就一定要傷人了?”這是《左傳》中的釋義,完顏翎雖未聽說過,但怔怔想來,卻深以為然。
洪景天撫著斷樓的后背,繼續道:“你這五臟六腑都已經移位,你自己知道么?”
斷樓當然知道,其實就在此刻,他全身仍是疼痛無比,幾乎要昏死過去。他之所以一直咬牙不說,不過是怕完顏翎擔心而已。完顏翎道:“洪老前輩,您剛才說這道化無極功只為救人,難道能讓圖魯的五臟六腑都歸位嗎?”
“歸位做什么?”洪景天隨口回答,完顏翎又是一怔:“不歸原位,那性命還能保住?”
洪景天點點頭道:“陰陽尚存,五行俱在,有什么不能活的。所謂移位便不能活,不過是人自身的執念罷了,只要放下,順其自然,又有什么難的。”完顏翎聽不明白,氣道:“是啊,在您眼里,死和活都沒有什么區別,當然不難啦。”
洪景天撫須一笑,于完顏翎的孩子話只覺得有趣,并不動怒。向著東方一看,海面已經顯出了魚肚白,道:“快要起潮了,你去打一掌。”
斷樓怔道:“您是說,讓我面對海潮打一掌嗎?”洪景天點點頭,道:“沒錯。”斷樓道:“太師祖您真是說笑了,別說晚輩而今功力尚未達頂尖之屬,就算是達到了,終究也是血肉之軀,怎么能和驚濤駭浪相抗衡?”
洪景天笑道:“你這話倒是不錯,看來我沒有選錯人,只是你先去試一試,之后我再為你細說其中之理。”
斷樓心中有疑,但洪景天既然這樣說了,便點頭道:“謹遵太師祖之名。”轉身便向著潮聲走去,完顏翎急道:“他不是還受著傷呢嗎,怎么能做這種事情?”洪景天擺擺手道:“慕容海也不是白給他吃了那許多百年靈芝千年人參,不然當他半緣丹毒解的那一刻,這等重傷已足夠要了他的命了。”
完顏翎仍是不放心,小跑著跟了上去。日出而潮,日落而汐,此時正是漲潮的時候,隆隆的聲音從海底傳來,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力量正翻騰上涌者。
洪景天端坐一旁,面色恬然莊嚴,口中念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在動天震地的海聲中,仍然聽得格外清楚。
完顏翎于道家學說并不以為然,也不喜歡去學,但總還聽得出這是莊子的《逍遙游》開篇。看著面前,只見在初升的太陽下,海面灑著萬道鱗光,便如同一條不安分的大魚,似乎隨時都要躍動了起來。心中竟忽而發起癡念來:“大鵬鳥飛來南冥,又變成了什么呢?還是成了鯤嗎?隔年可還要回北冥嗎?那究竟是鯤化作了鵬,還是鵬化作了鯤?”
斷樓雖然看不見,但聽著這越來越近的海聲,也可想象出有一條白線,正從海面上向自己奔騰而來。在完顏翎被潮水淹沒的“小心”喊叫中,斷樓慢慢走到淺水灘中,左足一踏,雙手自兩側沉沉而起,那松軟的白沙在一片掌風中層層飛卷,混在震起的海水中,便如一條白龍一般,咆哮著向那海浪沖去。
斷樓這招是“破釜沉舟”,相比于后面兩式“坐以待斃”和“回光返照”,雖然在技巧上略有相差,但威力卻是襲明神掌前十二招中登峰造極之功,使出來摧枯拉朽,無往而不利。此時,斷樓深知面對大海,并無半點可投機取巧之處,還不如全力相抗,或還能有見效。
海潮滾滾而來,傲然無視了這武林頂尖的掌法,只一躬身,濺起一片水花,便將那只白沙的巨龍悄無聲息地吞沒了。斷樓聽聲辨勢,后退一步,運足了力氣,連出三掌“九曲回腸”“潛龍嘯天”“山窮水盡”。他現在內力充盈,一掌接著一掌,一掌又強過一掌,就是鐵石也給打得粉碎了,可這海浪仍然絲毫不減,只是咆哮著向岸邊涌來。
“圖魯,快躲開啊!”完顏翎見潮水幾乎已經到斷樓的頂上,驚呼著想要上前拉開。洪景天早已看得清楚,忽然如同一片白云飄然過去,右手一推將二人同時攬過,同時左手五指微捻,向著頭頂的潮水中一伸,在半空中劃了個圓。
斷樓看不見,只聽見頂上似有異聲,完顏翎卻已經看呆了。只見那潮水仿佛被洪景天捉住了一般,竟給他引著拉伸了出來,隨著那只袍袖的招引,在空中也兜轉了一個大圈,反轉了方向。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兩股潮水相撞,激起巨大的浪花,化作雨水白霧紛紛落下。三人所站的地方立時出現了一個豁口,兩邊的海潮依舊,向前漫過沙灘,落在真洪景天墓碑旁的巨石上,正好將巨石打濕了一半。
完顏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道:“太師祖,您……您能打退海潮嗎?”
洪景天笑道:“傻丫頭,圖魯他看不見,你也沒看見嗎?這世上確實有人,若將內功練到一定境界,掌力或可與因風而起的海浪相抗衡,但面對因日月而動的潮汐,卻只能用潮水打潮水,以人力卻是萬萬不能的。”
說著,繼而對斷樓道:“圖魯,你剛才自己也說了。憑血肉之軀,無法和自然相抗。可人亦是自然之靈,二者又何必相抗?其根其源,老子謂之道,禪宗謂之佛,都是一理。”
斷樓聽著,若有所悟。
完顏翎撇撇嘴道:“那說白了,您這道化無極功也不如何神奇,只不過是‘借力打力’四個字而已,或可說是‘四兩撥千斤’,都是再常見不過的武學道理了。”
洪景天笑道:“可以這么說,但常人習武練的借力打力,都是淺嘗輒止,視之為一種技巧。可若真要做到‘道化無極’,那終究還有所不同,你們隨我來。”
完顏翎不知洪景天又在買什么關子,便攜著斷樓的手,兩人一同來到了那塊巨石前,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只開頭一行較大,寫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是老子《道德經》中的句子。
完顏翎笑道:“太師祖,您今天是給我們講經來了?學武講究的是身法功法心法,您怎么一點都不說呢?”洪景天道:“我本就沒有什么功法,又能教你們什么呢?這自然萬物都可為我之功,為人之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去修煉什么內功,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完顏翎不信道:“沒有功法,難道您也和慕容掌門一樣,是橫練的挨打功嗎?嘖嘖,人家好歹練得一身鋼筋鐵骨,哪像您似的,挺著個大肚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里面有個孩子。”她雖然敬重洪景天,可頑皮性格不改,說話仍是沒大沒小。
斷樓和完顏翎的聰慧遠在趙鈞羨等人之上,連慕容雷都不知道父親武學的秘密,他二人在楊幺帳中看過慕容海和柳沉滄的交手之后,反倒立刻猜了出來。也是因為兩人從小在女真游牧中長大,見過了許多不懂內功卻悍勇非常的人,因此這個念頭并沒有讓他們多驚訝。
斷樓笑著拉了拉完顏翎,洪景天也并不生氣,笑道:“看來這套功夫,只有小斷樓能學會,丫頭你是學不會啦。不過現在你還得幫你丈夫一個忙。這石上刻的,乃是道化無極功的來由,你念來聽聽吧。”
完顏翎扁扁嘴,走過去一行一行地看。可看著看著,臉色卻愈發凝重。斷樓察覺出一些異樣,問道:“翎兒,怎么了?”完顏翎搖搖頭,拍拍手道:“圖魯啊,看來你得重新學一遍襲明神掌了。正好,上次是秋姑娘陪你學的,這次我來,總算蓋過她一頭去。”
斷樓不知完顏翎為何突然提起秋剪風,但略一思索,心中忽然靈光一現,失聲道:“難不成這道化無極功,便是真正的襲明神掌?”他想起尹笑仇曾經說過,千年前由尹喜創造的襲明神掌,在王世充之亂中已經遺失。現在青元莊代代相傳的,是獨孤修德硬生生自創出來的,不用說也知道,和原版必然有諸多不同。
洪景天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這道化無極功是由尹希在西域所創,不過到底同根同源,想來也相差不多。”斷樓道:“沒錯,就是尹喜……”
“不是尹喜,是尹希,是兩個人啊。”完顏翎知道斷樓誤會了,柔聲輕笑,輕輕拉過他的手,搭在石碑上那“尹希”二字上,讓他用指尖感受字體的不同。
斷樓微怔:“這是怎么回事?”完顏翎嘆道:“說來也真是奇緣,當年老子騎青牛西出函谷關,雖說是留下了一部《道德經》,可也拐走了人家的妹妹,算起來還是賺了呢。”洪景天哈哈大笑,覺得完顏翎這樣議論道家先祖,不但不為無禮,反而甚是有趣。
斷樓點點頭道:“所以,尹希是尹喜的妹妹嗎?”完顏翎嗯了一聲,看著那巨石上的文字道:“這位一千年前的尹姑娘啊,原本是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大小姐,喜歡使槍弄棒,因為看不慣哥哥對老子那般恭敬,便拿著斧鉞上門挑釁,結果竟為之折服,自此傾心。嘖嘖,和現在咱們這位尹姑娘還真像呢!”
若是以前,聽見完顏翎說這樣的話,斷樓必要心慌意亂地解釋半天。可現在二人成婚之后,彼此知心,情意相通,這話聽起來更像是撒嬌,斷樓笑著摟過完顏翎,輕輕捏著她鼓鼓的杏腮,道:“那后來呢?這位尹姑娘嫁給老子了?”
“啊啊,你還想讓尹姑娘嫁給你?”斷樓“老子”二字說得輕了些,語調就變成了另一番意思,完顏翎臉一紅,撥開斷樓的手指道:“你笨不笨吶,這種事情怎么好明著寫出來?上面只說尹姑娘跟隨老子出關,自此隨侍左右,成為老子唯一的女弟子,直至老子百歲壽終。”
洪景天道:“這尹希聰明靈慧,又隨侍老子左右,所學所得,比那一本《道德經》更不知廣博多少,也不知更精純多少。她在武學上造詣非常,以道家之理去思索武學,便可知一切招數、內功都是旁生的枝節,溯其本源,也無非是從‘道法自然’四字中去尋找。于是,她便創立了這一套道化無極功,可以說是越過天下所有的武功,更是天下武功的總綱。”
這番話說得完顏翎心馳神往:“該教天下人都知道,他們苦心孤詣所求而不得的,早在一千多年前便由一位女子參透,睥睨天下武學。可是這么神奇奧妙的功法,怎么居然從沒有人知道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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