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梅看見莫落,黯淡的雙眼立刻閃爍出晶瑩的光芒,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莫落趕忙過去,在背后一點解開她的穴道。紀梅身子一松,軟綿綿地躺在莫落的懷里,幸福地喃喃牙語:“落哥哥,真的是你,你果然回來了,云姐姐她沒有騙我。”
莫落看紀梅,雖然因為蛇毒未解,眉心間隱隱泛著紫氣,可臉頰紅潤,掌心溫暖,心中安定了下來,奇怪道:“你說什么,云姑娘她沒有騙你,是什么意思?”
“剛才,有一個吃醋的人過來,說你已經回來了,然后強行把云姐姐帶走了。”說著,紀梅坐起身來,輕輕一笑,從床頭邊取過一張紙,“不過云姐姐臨走之前,給你留了一封信。”
莫落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紀梅笑靨如花,還帶著點取笑和得意的玩味,也就不以為意,接過信來,上面用娟秀的字體寫著:“落大哥,這里一個醋壇子打翻了,匆匆別過,請勿見怪。日月雙刀,早已非我華山之物,既與落大哥有緣,便就此相贈。若日后有緣再見,在下定當補上二位的喜酒。”
莫落心中好生感激,忽然聽見紀梅有些難受的囈語,關切道:“又復發了?”紀梅輕輕點點頭,莫落溫言道:“別怕,我已經把解藥帶來了,服下就好了……嗯,你一會兒忍著點。”
紀梅眨眨眼道:“很苦嗎?”莫落笑道:“很臭,也很丑。”說著,伸手重新點住紀梅的穴道,讓她兩手忍住不去抓撓,隨后向袋子中取出了紫金蟾。那紫金蟾突然被抓出來,大為不滿地叫了兩聲,依舊聲如牛鳴,卻已經沒那么凄厲悚然。
紀梅“呀”地尖叫一聲,閉上眼睛道:“你抓一只癩蛤蟆來做什么,嚇死人了,快扔出去,快扔出去!”莫落取過一個碗,將紫金蟾背后的淡黃色蟾酥刮了進去,端在紀梅眼前道:“這小蛤蟆拴著你的命,也就拴著我的命,怎么能扔出去呢。”
見紀梅仍然緊閉著嘴,莫落便去取些熱水,將蟾酥和開沖淡,溫和道:“這下氣味沒有那么臭了吧?良藥苦口,聽話,喝了以后,身上就再也不癢不痛了。”
紀梅害怕地搖搖頭:“我不,我聽說碰了癩蛤蟆之后,身上會長癩,臉上會起疙瘩,會變得很丑很丑的,我不要!”莫落無奈道:“你不吃解藥,就算勉強保住性命,以后也會永遠這么難受,忍不住把身上撓得全是”
“就算這樣,我也不要臉上長癩!”“為什么啊?小梅你不要這么任性,我好不容易……”
“因為如果我臉上長癩了就不好看了,不好看了你可能就不喜歡我更不愿意娶我了!”
紀梅一口氣說完這句話,低著頭雙頰發燙發燙,心中又羞又怯,而且好生后悔,暗道:“本來就是我纏著落哥哥來到這里的,已經太不矜持。這一下子又口沒遮攔,這種言語如何怎么能自己說出口來,豈不是叫他輕賤于我?”
紀梅正自懊惱,想要說些什么來彌補一下,可剛剛張開口,兩片嘴唇卻忽然被另外兩片嘴唇緊緊地貼住了,溫熱、粗糙,甚至還有些生疼。接著,便是一陣腥咸苦臭的味道灌入口中,苦得紀梅忍不住嘴角抽搐,但蟾酥入腹的一瞬間,立時全身舒爽溫暖,那郁結在胸口的毒氣也慢慢消散了。
莫落在口對口為紀梅灌藥。
霎時,一股觸電般的感覺,酥酥麻麻的,從嘴唇傳遍了身上每一個角落。紀梅是大家閨秀,這一下先是嚇得手足無措、滿臉紅通,可隨即而來那股男子的溫熱氣息,卻讓她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又驚又喜,又羞又愛,心下說不出的甜蜜蕩漾,覺得不要說是吃什么腥臭的蟾酥苦藥,就算真的身中蛇毒不治,心中也無什么遺憾了。
其實,莫落在臨走之前答應紀梅要娶她,多少還有些安慰的意思。可紀梅那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卻一下子沖開了他心中最后一層自欺欺人的偽裝。
莫落呼地抬起身,一張臉比紀梅還要紅,鄭重道:“小梅,我只是個窮乞丐,從小,所有人都把我父親、我母親,還有我,當做笑話,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們。可是,你不但沒有看不起我,還這樣的體貼我、關心我,讓我有了這樣一個真正的家。不管你以后變成什么樣子,你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是我這輩子一定要娶做妻子的女子,你明白嗎?”
莫落嘴硬心軟,紀梅還是頭一次聽見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囑,心中說不出的歡喜。金蟾酥畢竟腥臭無比,紀梅仍忍不住嘴角抽搐,一張臉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莫落看著紀梅不說話,立時方寸大亂,囁嚅道:“小梅,你……你怎么了?”紀梅眼角含著淚水,委屈巴巴地說:“好惡心。”卻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今年的大雪下得格外得久,但終究還是停了下來。第二天一早,紀梅就恢復了精神,趁著陽光明媚,把被褥抱出來曬一曬,心情卻比這太陽還要好些。
紫金蟾懶洋洋地趴在窗口,對著紀梅叫了一聲。紀梅笑道:“多謝你昨日救了我啦,我讓落哥哥給你找最好吃的蛇來。”她原本害怕這些滑滑膩膩的蛙蟲魚蛇,可感激這紫金蟾救了自己的性命,多看幾眼竟還覺得有些可愛。至于紫金蟾,它貪圖莫落經常給他找蛇來,吃喝不愁,竟然也不離開了。
“小梅,我那天給你的兩錠大銀,你還留著嗎?”莫落拄著竹棒走了出來。紀梅回頭嗯了一聲,點點頭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動,緊張道:“你要干嘛?你……你要收回去嗎?我們昨天不是都已經說好了,還……還……”
莫落看著紀梅緊張的表情,楚楚動人,不由得大生憐愛疼惜之情,快步上前,將紀梅抱在懷里:“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既然說了要娶你,那就一定會娶你的。只是咱們就算沒有三媒六聘,我好歹也該送你一件像樣的禮物。我想來想去,那兩個銀錠成色都還不錯,我去找銀匠鋪子熔了,給你打一對鐲子,好不好?”
紀梅既感動,又歡喜:“好,我喜歡。”
十天后,是莫落和紀梅成婚的日子,也是約定好了取銀鐲的日子。紀梅早早地起床,穿上了一身紅衣,用桃花和迎春花的花漿打扮自己。聽得門后吱呀聲響,回頭一看,噗嗤一笑道:“不就是去取鐲子嗎,干嘛就打扮成新郎倌了?”
莫落見紀梅一笑,燦然生光,走過去輕輕吻了她一下道:“今天是你我大婚的日子,我總不能還是叫花子打扮吧,那你豈不是太寒酸了。”紀梅搖搖頭道:“不管你是叫花子還是什么,我要嫁的都是落哥哥,不是別人,也不是這身衣服呀。”
莫落道:“小梅,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會闖出一番名堂,不會讓你再過這樣的苦日子。”紀梅遲疑了一下,笑道:“好好好,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說,那你快去快回。”
莫落進了開封城,找到那家掛著“紀氏銀器鋪”的店,將取鐲子的字據交給柜臺。店里的伙計翻找了一會,取出一個小布包,揭開來道:“客官,按照您的要求,一對鐲子都是吹雪落梅的花紋,總重六兩。除去火耗和手工費,那兩錠大銀還有十二兩八錢的富裕,您數數。”
莫落笑道:“不必了,早就聽說你們老字號,信得過。”將錢一籠走出門去,卻見街頭一陣喧鬧之聲,都圍著一個黃袍僧人在看熱鬧,過去問道:“這是怎么了?”路人答道:“你還不知道啊,這老和尚十年前高中武狀元,三年前又中了文試榜樣,結果放著高官厚祿不要,竟然出家當了和尚,今天回來,說是來講經說佛的,真是可笑。”
莫落并不覺得可笑,反而肅然起敬,快步走上前去,對著那黃袍僧人深施一禮道:“大師,冒昧了。”黃袍僧人回過頭,雙手合十回禮道:“阿彌陀佛,貧僧法號忘苦,不知施主有何見教?”莫落道:“見教不敢,只是有一些前程之事想請大師解惑。”
其時,忘苦也不過五十歲,還沒有立下“鐵獅和尚”的威名,但眼力和武學修為都已漸臻化境,看得出莫落雙目炯炯,內功極其深厚,微笑道:“施主是武林中人嗎,若是探問殺伐兇惡之事,還請免開尊口。”
莫落連忙道:“不不不,大師,我是想問……想問姻緣之事。”忘苦看了看莫落,頷首笑道:“原來如此,倒是老衲妄加揣測了,那咱們找個地方坐下說吧,解惑的錢嘛,施主不介意的話,就請老衲喝一壺酒吧。”
莫落一怔,答應一聲,便將忘苦請到了一處酒樓里,將手掌伸過去道:“請大師看相,可用生辰八字嗎?”忘苦大笑道:“老衲不做這種故弄玄虛的事情,只是就事論事,因人而異,施主的姻緣究竟如何,不妨將故事講來與老衲下酒。”
這話說得莫落信服,便將自己和紀梅從相識開始的這一番經歷講了一遍。忘苦聽罷,不解道:“這老衲倒是糊涂了,施主和尊夫人可算是兩情相悅,苦盡甘來,又有什么難解之事要問老衲呢?”
莫落面露難色,遲疑道:“其實,我……”他這一猶豫,忘苦便看出了他的心思,嘆道:“原來如此,看來施主的姻緣是否圓滿,不在尊夫人,全在施主你自己,是否心志堅定。”莫落連忙道:“當然堅定,我是一定要娶小梅的!”
“恕老衲直言,施主現在只是有情,并非信情,還算不上堅定。施主,您和尊夫人乃天作之合,若是妄自菲薄,只怕會是一段孽緣啊。”忘苦起身來,瞧見莫落手里的銀鐲,溫然笑道:“施主若信佛法,老衲便來給這銀鐲開個光如何?”
莫落道:“那自然求之不得。”忘苦坐定,將銀鐲放在掌心,念念有詞道:“梅花凌寒傲,風雪猶自開。唯盼香客在,馥郁不空然。”
忘苦念了幾遍,便告辭離開了。莫落滿腹疑惑,思索著忘苦的話,折返回磚窯去。
“站住,什么人!”一聲呼和,莫落恍然驚覺,抬頭一看,自己和小梅的小院中已經站滿了人,那塊“落梅居”的牌子也被摔在了地上。
莫落大驚:“小梅!”面前那人正要說話,呼的一聲便中莫落當胸一掌,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墻上。其他人見狀想上來阻攔,卻一個個都被莫落像捉雞抓狗一般提溜住,看都不看地甩飛到屋頂上、柴堆里、籬笆外,呻吟聲一片。
莫落砰地撞開門,順手提起門后的雙刀,四下打量,并無紀梅的身影,只有一個錦衣狐裘的老者坐在床頭,神色甚是傲然。莫落拔刀上前,厲聲喝道:“你是誰!”
那老者站起身來,踱著步走到莫落面前,皺皺眉頭道:“你就是梅兒說的那個落哥哥是吧。老朽名叫紀榭軒,梅兒是我的女兒,我已經把她接回家去了。”
莫落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呆住了。過了許久,才怔怔地恍惚過來,手里的刀無力地掉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小梅,是……紀家的女兒?”他本來還想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可一眼看見縮在墻角的老賊毛,便什么都明白了。
紀榭軒哼了一聲,冷冷道:“怎么,她沒跟你說過嗎?也難怪,我紀家是這汴京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紀家的女兒被搶了婚,本就該自盡以保全貞烈名節。她雖然和一個男子同起同居,好歹沒有說出自己的家世,還算有些廉恥之心。”
“你胡說!”莫落聽得血脈賁張,一把揪住紀榭軒的衣領,“那是你的女兒啊,你居然說得出這種話。我不管小梅是不是你的女兒,我們兩個已經定好了婚約的,你快把她還給我!”
紀榭軒臉都快被憋紅了,仍不屑道:“還給你?又不是我把梅兒搶走的,是她心甘情愿自己走的。趙二公子不嫌棄她,還愿意娶她作妾,那還跟著你做什么?雖說女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既然能嫁金雞,又何必去管那條喪家之犬呢。”
莫落身子晃了一晃,松開紀榭軒,跌倒在地:“這不可能,小梅不可能這樣的……”
可是,看著周圍光禿禿的墻壁,還有床上那被打翻扯爛的紅燭紅衣,莫落又茫然了。
紀榭軒一招手,一個仆從手里端著一個大箱子走了上來,打開一看,里面是滿滿當當的真金白銀:“我女兒還算心善,給你留下了這些錢,夠你花一輩子了。從今天起,你就離開這里,不許再踏入汴京城一步,這也是為了梅兒好。”
那仆從走上去,揚著下巴道:“哎,臭叫花子,給你錢還不快接著。嘿,你還不說話,啞巴了?”仆從趾高氣揚,伸腿提了莫落幾腳,把旁邊的老賊毛差點嚇死。
莫落抬起頭,兩眼幾乎要噴出火來,騰地伸出手,“咔嚓”一聲扭斷了那仆從的腳踝。在哭爹喊娘的慘叫聲中,金銀掉了一地。莫落轉身走到門口,卻忽然停住了腳步,又翻身走了回來。紀榭軒蔑然道:“乞丐就是乞丐,到底還是要錢的啊。”
可是,莫落踩著那些銀子,看都不看一眼,走到了紀榭軒面前。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慢慢地解開,露出那一對剛打好的銀鐲,取出一個道:“這個,還請紀員外交給小梅。”
紀榭軒看著這在他眼中有些粗糙的銀鐲,接了過來:“好,我會轉交的。”
莫落勉強一欠身:“多謝了。”轉身走出門外。還沒有推開小院的籬笆,便聽見屋中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銀鐲落在了地上,卻沒有人去將它撿起來。這一次,莫落的腳步沒有停下來,反而越走越急,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了夕陽之中。
當天晚上,趙家的門口張燈結彩,又開始祝賀趙二公子新婚之喜。另有那多嘴多舌的婦人悄悄議論道:“你們聽說沒,這紀大小姐失蹤的半年,都是和一個叫花子住一起的……”
洞房中,比半年前更胖了的趙二公子,笑著摘下堵在紀梅嘴里的布條:“梅姐姐,我終于娶你作媳婦了。你叫我一聲好相公,我就把你身上的繩子也解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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