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羅生咽了一口唾沫道:“師……師侄,你真的……什么時候……”他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完顏翎搶道:“當然是真的,我圖魯哥哥只用了一百招,就把那柳沉滄打得屁滾尿流。”
斷樓笑著糾正道:“翎兒你別瞎說,沒有的事。”眾人大松了口氣,把頂到嗓子眼的驚叫聲咽了下去,卻又聽斷樓道:“我當時還特意數過,大概是用了四百九十七招。”
驚叫聲已經咽下去,就再也喊不出來了。了緣師太道:“斷樓少俠,你此話當真?”斷樓躬身道:“晚輩敬重師太,斷不敢打誑語。”了緣雙手合十,口稱阿彌陀佛:“善哉,惡人終有報,斷樓少俠能除一惡,功德無量。”斷樓道:“師太過獎了。”
至于另外四岳掌門,眼睛瞪得一個比一個大,其中又以齊太雁的一雙濃眉眼睛最大。他方才之所以一直要和斷樓交手,私心是想能夠打敗他,收他做自己門下弟子,這樣他就算是泰山派的人,那么之前斗阮高士、敗摩禮迦之事,也就不算被外人插手了。
可現在,斷樓竟然能打敗柳沉滄,而且還是在五百招之內,那別說讓人家當自己的徒弟,就是反過來當自己的師父、哪怕是當師祖都綽綽有余。齊太雁當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免自取其辱。
這一下子,幾位對斷樓都客氣了起來。之后有聊了小半個時辰,也都是些規規矩矩的客套話。完顏翎覺著無聊,便拉了斷樓一下,斷樓察覺,起身道:“各位前輩,我妻子昨夜趕路沒有睡好,現在有些疲乏,先請告退,失禮了。”
眾人齊道:“哪里哪里。”起身相送。尹笑仇也就告退了。慕容海少來中原,便留下來和幾位繼續交談,萬俟元、方羅生和齊太雁看著慕容海寬闊的大手一揮一揮,只覺冷風陣陣。
走出幾進院落,完顏翎拉著斷樓的手道:“漢人可真沒意思。不像咱們女真人,見到打虎的好獵手、征戰的大英雄,無論男女都會上前祝福他,為他唱歌,這幫家伙還什么武林宗師,氣量如此狹窄。我看他們的眼神里啊,只有三分敬重,剩下七分全是戒懼。”
尹笑仇駐足回頭,見二人脈脈軟語,滿意地笑道:“不錯,不錯!”完顏翎笑道:“尹莊主,慕容前輩只不過是好面子,還沒見過你這樣爭面子的。你剛才突然說圖魯是你的徒弟,就是為了顯得自己勝過柳沉滄對吧?”
尹笑仇點點頭又搖搖頭:“這自然也好,不過更好的是你男人對你的稱呼,我尹老牛果然沒有看錯人。”完顏翎有些疑惑,看看斷樓,也是茫然。尹笑仇道:“我可一直聽著的,樓兒對你只稱呼‘翎兒’或者‘妻子’。從未叫過‘內人’‘拙荊’‘渾家’之類的,這是好事。若是他叫你一聲‘賤內’,我非得老大耳刮子糊上去了!也真是幸好沒當我的女婿。”
二人一聽,都是一怔,隨后細想,又覺大為有趣:世間庸俗男子,多喜歡在人前蔑稱自己的妻子,可這不過是因為自己沒什么本事,才只能在妻子面前耀武揚威罷了。
完顏翎故意貼在斷樓身上道:“尹莊主,那你現在后悔當時沒招這個女婿了?”斷樓忙道:“招了我可也不會當的。”尹笑仇大笑兩聲,不置可否。完顏翎繼續道:“不過漢人臭規矩就是多。丈夫管妻子叫內人,那我管他叫什么,叫外人嗎?”
尹笑仇擺擺手道:“那不行那不行,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叫外人,唯獨這個人不能叫外人。”說著自覺有趣,仰天大笑,走出門去。完顏翎有些不好意思,喊道:“那尹莊主你還喊你妻子叫作夫人呢,難道不是‘為夫的人’嗎?”
墻外傳來尹笑仇的回答:“非也,非也!所謂‘夫人’二字便是說,為夫就是你的人!”
完顏翎不禁十分羨慕,斷樓湊到她耳朵邊道:“夫人,現在要去哪里呀?”完顏翎擂了他肩膀一下道:“好惡心啊。”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兩頰也有些紅暈。
當天晚上,五派弟子早早散了賞月晚宴,各自歸室,養精蓄銳,為明天的五岳論劍做準備。到了中夜,斷樓聽得外面沉靜,悄悄地披衣下床,打算出門。
“我和你一起去。”完顏翎忽然也坐了起來,斷樓不好意思道:“我吵醒你啦?”完顏翎微笑道:“你一個大男人,自己去尼姑住的地方,合適嗎?”
斷樓輕輕嘆了口氣:“你知道我要去哪?”完顏翎嗯了一聲,也穿好衣服,上前輕輕拉開門閂,挽著斷樓的手,向恒山派的寓所尋去。
他們走了一會兒,到了尹笑仇所住的地方,卻聽到里面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之聲。兩人連忙趕緊去,只見尹夫人和尹節一臉無奈地站在院子里。完顏翎道:“夫人,這是怎么了?”
尹夫人指著尹義守著的那個門道:“兩個大男人喝多了,耍酒瘋呢。”
完顏翎頓時好奇心大起,拉著斷樓貼到門口,側耳細聽。只聽里面尹笑仇罵道:“你個臭小子,這么多年,連看都不來看我一眼。”慕容海也大著舌頭罵道:“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是號稱函谷青牛嗎?怎……怎么到了金人的地界上,就跟縮……縮頭烏龜一樣?我看不起你你知道嗎?”
“啪”的一聲,尹笑仇又摔碎了一個酒壺:“沒大沒小,怎么跟你姐夫說話呢?”慕容海也“砰”地一拍,這下好像不是碗碟,而是桌子被他一掌拍碎了:“你還好意思,就你貓在青元莊那幾年,我師姐跟著你吃了多少苦,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兩人就這么吵吵鬧鬧,尹夫人嘆口氣,搖搖頭笑道:“自從靖康年之后,他們兩個已經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其實這樣也挺好。就是可惜了,今天張澤不在,不然就可以給他倆做點醒酒養胃的好菜了。”尹節點點頭道:“是啊,他去走馬幫了,一直都沒回來。”
完顏翎看見旁邊的尹義,拉過斷樓,道:“尹義大哥,當年在華山的時候,是你拼著一身傷病攔住了周淳義,才讓尹節師姐他們趕來救助。不然的話,我夫妻兩個都活不到今日了。一直未能當面致謝,真是過意不去。”尹義連忙道:“兩位客氣了。尹義一生就活一個義字,豈能見死不救。再說了,若不是你們在京城,我師妹和小師妹也難逃那周淳義毒手,致謝之事,千萬莫提。”
尹夫人猶豫了一下,讓尹節和尹義先出去,拉著斷樓的手道:“說起華山,我記得斷樓公子你曾經答應過我家老牛,因為偷學了襲明掌,等找到完顏姑娘之后,就任我家處置,對不對?”
斷樓想了想,點點頭道:“沒錯。”完顏翎不知此事,拽回斷樓道:“尹夫人,您不會要讓圖魯給你家當女婿吧,我們已經成婚了,絕不可能。”尹夫人笑道:“完顏姑娘看你急的,我不搶你的丈夫,而且今天的時候,我們已經和趙家把婚事商定了。”
完顏翎一愣,嘻嘻笑道:“原來是這樣。這尹大小姐也真是的,之前拖拉的時候能拖那么久,現在不拖了,快得也有點嚇人。”斷樓道:“那夫人您有什么事,斷樓義不容辭。”
尹夫人嘆道:“本來我們老兩口商量著,是想找一個能入贅的女婿,青元莊也好后繼有人。可嵩山派也是名門正派,鈞羨又是獨子,入贅自然不可能。嗐,只要他倆情投意合,婚后和和睦睦,我們也就安心了。”
斷樓和完顏翎連連點頭,尹夫人繼續道:“可是,我這女兒脾氣太倔,又那么任性,總是到處惹禍。老牛他現在是有些名聲,可總有老的一天,也總有走的一天啊。倒是后他結下的那許多仇家……鈞羨是個好孩子,但是武功卻……”
斷樓立刻會意,躬身道:“夫人請放心,我既然叫尹莊主一聲師父,叫趙少掌門一聲兄弟,柳兒也叫我一聲哥哥,那以后不管是誰,只要敢為難他們,就是為難我。”
尹夫人動容,低頭道:“多謝了。”斷樓道:“應該的,夫人不必如此。”
拜別尹夫人后,完顏翎沉默不語,斷樓歉疚道:“對不起啊翎兒,答應了你那么多次以后不再過問江湖事,卻又給自己攬上了個擔子。”
完顏翎搖搖頭道:“尹姑娘和趙少掌門有恩于我們,又共患難這么長時間,幫他們是應該的。只是我覺得,這尹夫人還真不簡單,怪不得能和尹莊主一起忍辱負重十年。”
斷樓不解道:“什么意思?”完顏翎笑道:“你還是不要知道什么意思啦,我可不想讓你變得像我一樣壞。以后有人再說話把你繞進去,你就接著被繞進去就好啦。”
“斷樓少俠,完顏姑娘,出來賞月嗎?”斷樓正要追問,卻聽趙懷遠迎面走了過來,便還禮道:“明日五岳論劍,趙掌門不好好養精蓄銳嗎?”
趙懷遠道:“明日只是五岳弟子操練陣法,還有幾位掌門演習五岳劍陣,并不費什么精力,再到后天才是各派弟子隨意挑戰,到也用不著老夫出手。”
完顏翎心道:“除了方羅生那個不爭氣的,各派當然是以掌門武功為尊,卻只讓弟子出手挑戰,果然是怕輸了丟人。”笑道:“那趙掌門出來是?”
“來看看鈞羨,給他安排了幾個大夫。白天太忙了,都沒時間照看他。”趙懷遠回答道,看看斷樓:“斷樓少俠,聽小兒說,你和他已經是結義的兄弟。他這腿雖蒙你醫治,可能不能好還是未知數,還請斷樓少俠以后照顧則個。”斷樓道:“自然,自然。”
趙懷遠告辭,兩人再走幾個院落,便到了恒山派的寓所,見兩個尼師正在門口守衛。斷樓雙手合十,恭敬道:“兩位師父,我夫妻二人想拜會了緣師太,不知可方便嗎?”兩個尼師還了一禮道:“阿彌陀佛,師父她老人家已經休息了。二位施主若沒有什么急事,還請明日再來吧。”
“靜怡、靜岸,怎么能將客人拒之門外,快請進來。”門里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二尼答應一聲,推開門道:“二位施主請進。”斷樓和完顏翎走進院中,見那亮著燈光的屋子離院門還不近,了緣師太卻能聽見他們說話,除了耳聰目明之外,其心境澄明也可見一斑。
斷樓和完顏翎輕輕推開屋門,見了緣師太手托拂塵,正在蒲團上打坐凝神。二人上前跪拜道:“弟子斷樓,攜妻子完顏翎,見過了緣師太。”
了緣師太睜開眼睛,溫和道:“二位施主不必多禮,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貴干。”斷樓起身道:“弟子此來,一是替家母謝過當年救命之恩。二來是有一個難題,想請師太解惑。”
“替令堂?”了緣師太有些疑惑。完顏翎道:“師太,你看看這張臉,長得像誰?”
斷樓的相貌和母親極像,了緣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表情漸漸由疑惑變為驚訝:“你,你是……你是柳兒的孩子嗎?”斷樓又拜首道:“弟子正是。”
“柳兒?”完顏翎一怔,她第一印象想到的是尹柳,但忽而想起云華當年行走江湖時,曾化名為“云柳”,不覺暗自好笑。
了緣師太佛法精深,無論何等驚濤駭浪,總是云淡風輕,可現在見到故人之子,仍難掩激動的心情,連忙伸手將斷樓拉起來道:“快起來快起來。咦,我今日聽方掌門說過,你是他小師妹云華的兒子,怎么又成了柳兒的兒子了呢?”
斷樓道:“只因當年我母親四處求助未果,為了躲避朱蕩山等人的追殺,才不得已假稱華山侍女,改名云柳,實屬迫不得已,請師太見諒。”了緣嘆道:“難為她了,難為她了。那你母親她現在可還好?”
斷樓想到自己也有兩年沒見過母親,黯然道:“挺好的,現在我母親是大金的衛國大長公主,衣食是不愁的,大家對我們也都很好。”了緣合掌道:“善哉善哉。這孩子有一個好的歸宿,貧尼這么多年的掛念也算有個著落了。”
白天的時候,五岳掌門中只有了緣師太,對于他們女真人的身份不帶偏見。完顏翎早就對她心有好感,現在聽她這么說,更生敬重之意:“師太,我也聽說過。當年您明明只以為我婆婆是華山的一個侍女,卻還是愿意率全派去華山討伐朱蕩山。若論俠義,不知勝過那四個掌門多少倍呢!”
了緣搖搖頭,嘆口氣道:“罪過罪過,只怪貧尼本事不濟,敵不過那朱蕩山的打穴閉息功。那次之后,柳兒就去了大遼,當什么帶刀侍衛,便再也沒和貧尼見過面了,連一封信都沒有來過。這孩子是心善,怕連累我,可貧尼這心里,也一直記掛著她的。”
一提到“大遼”二字,斷樓的心里便沉了一下,低頭道:“師太,有一件事情,弟子想問您一下。”了緣道:“你說,貧尼一定知無不言。”
完顏翎悄悄地走出去,順手將門關好。見兩個尼師正在巴望,笑道:“兩位師父,怎么偷聽別人說話呢?”二人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她們修為尚淺,總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秋日的晚風拂動滿山的松濤,縹緲的遠方似乎傳來幾聲悠揚的鳥鳴。完顏翎好奇道:“嵩山上還養仙鶴嗎?”兩位尼師笑道:“我們也不知道,也許有的吧,但這聲音還挺好聽的。”完顏翎站上一塊隆起的山巖,四下看看,卻什么都沒有。
也是完顏翎運氣不好,她如果稍微抬一下頭,便可見一個翩然的白影,在如水的月光下一閃而過,向著少林寺方向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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