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翎在山巖上坐了一會兒,只聽后面吱呀一聲門響,連忙拍拍裙子站起身來,挽住出門的斷樓的胳膊。兩位尼師略有羨慕道:“施主慢走。”斷樓道:“麻煩兩位師父。”
完顏翎拉著斷樓慢慢走回房間,輕輕關好門道:“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去拜會忘苦大師的嗎?”斷樓點點頭,忍不住道:“翎兒,你怎么也不問我?”
完顏翎道:“你若是想說,我就聽著。你要是不想說的話,我就不問。”
斷樓抱著完顏翎坐在床邊,苦笑著搖搖頭道:“也沒什么不想說的,了緣師太她也不知道。”完顏翎“嗯”了一聲,將腦袋乖乖地枕在他的肩膀上。
斷樓道:“了緣師太說,我娘自從離開恒山之后,確實再也沒有了音信。只有……只有二十四年前,曾經有一個蒙面男子悄悄上恒山找到她,問我娘有沒有回來。”
完顏翎想了想道:“二十四年前,就是云姑姑因為搭救我父皇,被遼兵追捕的時候嗎?”她和斷樓成婚后還沒有去見過云華,因此除了在人前,還是習慣稱云華為“姑姑”。斷樓點點頭道:“那個人,應該就是我爹。他……他應該是個特別厲害的人吧,解了朱蕩山打在了緣師太身上的打穴閉息功。可是我娘她……”
說到這里,斷樓就不再說下去了。完顏翎也不問,兩人就這樣一直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尹柳興沖沖地來找斷樓,推開院門便嚷嚷道:“斷樓哥哥,完顏姐姐,鈞羨哥哥讓我來找你們,一起去看五岳論劍大會啊。”
可是叫了數聲,卻全無答應,尹柳心中納悶,推開門一看,里面也是沒有人。這時程斐從外面走過,指揮大會的一應安排,尹柳問道:“斐伯,斷樓哥哥和完顏姐姐呢?”程斐道:“哦,尹大小姐啊。他二位天剛亮就上山去了,說去少林寺找忘苦大師。”
尹柳有些掃興,雖然也想去少林寺玩玩,但想了想還是留下來。五岳論劍大會每五年一次,由五岳門派輪流做東。上一次是在泰山,趙鈞羨激戰斗敗秦松,奪得五岳弟子中的武功魁首,尹柳卻沒有親眼見到,現在想想,不由得大為遺憾。
尹柳蹦蹦跳跳地來到會場。她雖然不是五岳門派眾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以青元莊的家學,尹笑仇根本不必也不屑于偷學五岳門派的武功,更不會派女兒來偷學,因此也沒人攔著她。尹柳找到趙鈞羨,調皮地蒙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誰。”趙鈞羨笑道:“是我天下最漂亮的柳妹。”尹柳笑嘻嘻地松開手,坐在了他的旁邊。
趙鈞羨看看四周,問道:“樓兄和完顏姑娘呢?”尹柳道:“去少林寺啦,不用管他們。鈞羨哥哥,今天的論劍沒什么意思,明天大家隨意打架,你一定要贏啊。”
趙鈞羨苦笑著搖搖頭,指著自己那條斷腿道:“我這個樣子,怎么上場啊?”尹柳小臉一紅,柳眉倒豎,叉腰道:“那又怎么啦,誰敢看不起你,我就抽他的嘴巴!再說了,你不是練了那什么……什么大公雞獨立腿……”
趙鈞羨糾正道:“是司晨掃羽腿。”
尹柳撇配道:“隨便啦,反正不是很厲害的嗎?連那個何路通臭矮子都被你一下子拿住了,在場的誰又能斗過你?”趙鈞羨嘆道:“我爹他最講禮法,我拖著一條瘸腿,或是單蹦著一條腿上去,終究不雅,于嵩山派顏面有失。”
尹柳只好作罷,心中頗為不滿,把自己未來公公罵了好幾遍。
五岳論劍是五岳門派的大事,整個嵩山漫山遍野都是彩旗飄飄,鑼鼓喧天。唯有少室山茂林修竹中,晨鐘悠揚,伴著眾僧的誦經之聲,在少林寺這座千年古剎中回響。
千佛殿中,完顏翎正興奮地四處轉悠。她是第一次來少林寺,對佛學之事也一竅不通,只覺得這些佛像、壁畫甚是好看,這里摸摸,那里碰碰。有幾個值守的小沙彌覺得這樣對佛祖不敬,想要出言阻止,卻被忘苦攔住了:“佛祖在人不在像,佛法在心不在言。這位女施主是有慧根之人,你們不必多事。”小沙彌不敢違逆,諾諾退下。
忘苦端過兩盞清茶,笑道:“兩位,來嘗嘗老衲泡的茶。”斷樓捧起茶盞,輕輕一品,初時不覺其味,但送入喉中,頓覺一股脈脈溫泉順著緩緩流入腹中,胸腔開闊,神清氣爽,大贊道:“苦后余香,盈而不久,跌宕之后,終于沖淡,好茶。”
完顏翎也喝了一口,也道:“好喝。”忘苦大笑:“還是姑娘境界為高。”完顏翎笑著擺擺手,指著斷樓道:“他才是老道士,我不行的。”
斷樓道:“忘苦大師佛法高深,我才多該請教呢。”忘苦道:“佛學也只是一家之言而已。老衲少年在紫陽山出家為道,十五歲時遇一自稱鐵觀道人的上山,與他斗經輸了,自此棄道從儒,閱遍諸子百家,入佛門也不過才二十多年而已,高深二字,自不敢當。”
斷樓道:“大師儒釋道三家兼修,才是博采眾長,晚輩萬莫能及。”
忘苦輕笑,長嘆一聲道:“只可惜老衲千思萬慮,終究還是算錯了一步。若是早早告知莫姑娘你們的身份,斷樓施主你也不至于有眼盲之災。”
此時,斷樓和完顏翎早已把這一年來的際遇同忘苦大師說了,忘苦也同他們講了莫尋梅的身份。完顏翎輕輕咬牙,語調卻故作輕松道:“就梅尋……尋梅姐姐那個脾氣,您就算一開始同她說了,她也未必能信。還是多虧了您讓他過去,不然的話,連凝煙姐姐一點骨肉都保不住了。現在雖然沒有音信,但好歹還有個盼頭。”
說到凝煙,二人又難免一陣傷感。忘苦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凝煙姑娘舍生取義,天地自然有情,會保她的孩子安然無恙。”斷樓道:“愿如大師所言。”
完顏翎是坐不住的,一會兒就覺得雙腿酸麻,便站起身來活動活動。在千佛殿里轉轉,看見一副十分精美的壁畫,上面有十幾個手持長棍的僧人,將一個面目英俊的金甲將軍護在核心,而去圍攻另一個兇神惡煞的赤面將軍,好奇道:“忘苦大師,這上面畫的是什么呀?”
忘苦和斷樓走過來,看看道:“哦,這上面畫的是前朝的一段故事,名曰十三棍僧救唐王。”完顏翎笑道:“少林寺素來在紅塵之外,也參與這些兵戈紛爭之事嗎?”
忘苦不以為忤,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隋末唐初,王世充擁兵東都稱帝,國號為鄭,并命其侄王仁則為大將軍,在柏谷莊設重兵建城池,以阻擋唐兵東進。其時青元莊莊主尹天平已死,這王仁則用閻羅刀法,當世之人莫能敵手。”
斷樓驚奇道:“閻羅刀法?傳說這套刀法源于春秋閻氏一族,詭異莫測,殺人無形,乃是一等一的陰毒武功。可聽說自從秦滅之后,這套刀法就失傳了。”忘苦道:“確實如此,當時趙高的女婿閻樂乃是秦末頂尖的高手,敗于蒙驍之手,這刀法也不知所終。”
完顏翎急道:“那后來呢?”忘苦道:“后來,唐高祖李淵命親王李世民帶兵征討,卻被王仁澤以極高武功殺滅隨從,困在山谷之中。此時,駐守柏谷莊的志操、惠錫、曇宗等十三名少林武僧,便手持木棍,連夜闖營,救出李世民,生擒王仁則。后又助唐軍拿下久攻不克的轘州,扭轉戰局,自此成就一番佳話。”
完顏翎有些失望:“看來就算少林寺,也還是扶正統,保漢人的。”
忘苦猜出完顏翎的心思,笑道:“漢傳禪宗始祖達摩乃天竺人,少林祖師跋陀也是天竺人。建造少林寺的魏孝文帝元宏本姓拓跋,乃鮮卑人。就連你看的這壁畫上,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長孫皇后也是鮮卑人。治國者仁,與其是和民族,是何血統殊無關系。”
完顏翎聽著為之一振:“那依大師所言,不管是誰,只要能得天下,便可治天下嗎?”
忘苦搖搖頭:“竊國者陰,掠國者蠻。得國不正,治國豈有正乎?”
完顏翎若有所思,看著壁畫上的李世民,心里默默想著忘苦的話。
外面傳來少林武僧操練的聲音,斷樓不想完顏翎為這些事煩惱,便拉著她來到門口,看眾棍僧演武。只聽呼呼風聲,整整齊齊,少林僧人個個目光炯炯,一呼一喝顯出極為深厚的陽剛內功。完顏翎暗暗驚嘆:“難怪少林寺被嵩山派包圍,其名聲地位卻遠勝過嵩山派,這一個武僧的身手,便不遜于任何門派的首座弟子。”
斷樓道:“少林武功甲天下,可偏偏用的武功卻是這最平平無奇的棍。無鋒無刃,敗人而不傷人,暗含佛法慈悲,和道化無極功的理念倒是十分一致。”
忘苦一笑又一嘆,指著墻角道:“少林武功甲天下,武功甲少林的卻在那里。”
完顏翎順著忘苦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灰袍僧人,戴著手銬腳鐐,正挑著兩桶斗大的水在行走。完顏翎眼見,認出這是之前跟在忘苦身邊的惠岸和尚,便拉著斷樓走過去道:“惠岸師父,你還記得我們嗎?”
惠岸抬頭,放下水擔,雙手合十道:“斷樓施主,完顏施主。”他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可眼神愁苦得像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完顏翎笑道:“惠岸師父,記性真好。”
斷樓正想行禮,忽然刷得回頭,看向惠岸走過來的方向,一扇小門吱呀呀微微響動。完顏翎奇怪道:“圖魯,你怎么了?”斷樓道:“好像有人,還有鶴的叫聲。”完顏翎笑道:“疑神疑鬼的,少林寺能沒有人嗎?說到鶴聲,我昨天也聽到了,可能是野鶴吧。”
斷樓有些疑惑,但也沒放在心上,接過惠岸地上的水桶,覺得頗為沉重:“惠岸師父,我來幫您挑水吧。”惠岸道:“不必了。”伸手輕輕一拉,便將那水桶重新提了回來。
斷樓和他雙手一碰,便覺有一股綿綿不絕的罡柔真氣在指尖纏繞,心中怔道:“這惠岸師父的內功深厚,竟似不亞于那柳沉滄,可怎么好像不是純正的少林內功?”
他就這么一晃神的功夫,惠岸已經挑著水桶走出了千佛殿,無聲無息,連一滴水也沒有灑出來。
斷樓和完顏翎又同忘苦閑談了一會兒,便告辭離開了少林寺。回到嵩山派,恰好是正午時分。兩人昨晚沒睡好,也有些乏了,便要回房歇息。
經過一個院子時,卻見尹笑仇和慕容海站在一個石墩的兩側,扎著馬步怒目而視,兩只手腕握在一起,肘下的石墩咔咔作響。兩人都青筋暴露,額頭抵在一起,活像斗牛一樣。
完顏翎見堂堂兩個大宗師居然在掰手腕,頓覺好笑道:“尹莊主,慕容前輩,你們這是做什么?”剛想上前兩步,卻覺一股氣息填滯口鼻,呼吸不暢,看來尹笑仇為了掰腕子,已經用上了全身的真力。斷樓輕輕一笑,推掌走在前面,慢慢化開尹笑仇外溢的內功。
兩人剛走到尹笑仇和慕容海的面前,只聽噼啪一聲巨響,驚得周圍林鳥簌簌飛起,那石墩一下子碎裂開來,變成了一堆石塊。在完顏翎驚愕的眼神中,兩人拍拍衣袖站起身來,不滿道:“還是沒有分出勝負。”斷樓笑道:“雖然沒分出勝負,但可也真是‘石破天驚’了。”
慕容海看見斷樓,問道:“斷樓兄弟,你說這天下武功的根基是什么?”斷樓一怔,心想怎么突然問這么沒頭沒腦的問題,便道:“晚輩不知。”
慕容海哼了一聲,見完顏翎在旁邊,便不捋袖子了,只拍拍自己粗壯的胳膊道:“就是這個!你剛從少林寺回來吧,雖說天下武功出少林那是狗屁,可我最佩服的,就是少林僧人凡要習武,就非得先練三年的挨打功,練出一身真力氣來。不像那些練什么狗屁真氣的,有內功的時候,刀槍不入,牛氣哄哄。可一旦泄了氣,連個繡花針都抬不起來!”
尹笑仇不屑道:“瞎說!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自古便是這個道理。你倒是練得一身蠻肉,跟個妖怪似的,可成天咳嗽噴嚏,再有個頭疼腦熱,我吹口氣就能把你放倒!瞧你這個樣子,明明比我小十幾歲,看起來跟我的……”他本想說“跟我的叔叔大爺似的”,卻忽然意識到這樣自己就矮了一輩,便不說了。
兩人又爭論了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終于看向斷樓道:“你說!”
見斷樓有些為難,完顏翎笑道:“你們要想分出誰勝誰負,直接打一架不就好了?在這里又掰手腕又斗嘴,大男人怎么婆婆媽媽的。”二人齊道:“不成,夫人(師姐)不讓動手,怕我打傷了他。”說完齊刷刷扭頭,對著對方喝道:“胡說,你能傷得了我?”
這兩人一個尊敬師姐,一個愛護妻子,完顏翎只覺又可笑又可愛,眼珠一轉道:“不如這樣,我同你們想一個法子。既不會傷了和氣,還能讓你倆分出勝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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