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一席話說罷,斷樓臉色微變。臺下眾人愕然,接著也撫額大悟。尤其是早先見過斷樓身手的人,細細回味,都發現了一些異樣之處。
誠然,斷樓方才三戰皆勝,內力也依舊醇厚。可出手之時,竟再未有過之前他使用浣風紫皇功,或是襲明神掌,或是道化無極功時的那種石破天驚、威震萬千的感覺,而僅僅是簡單的見招拆招、借力打力,避敵鋒芒、攻敵破綻,都是最簡單的武學道理,絲毫看不出什么過人之處——難道只是事有湊巧,斷樓的武功實則不如以前了嗎?
王德威解下背后布卷,從中取出一柄長劍,說道:“斷樓少俠,兩年前在少林寺,在下打心眼里敬重你、佩服你,并想成為如你一樣的豪杰。可今日,你對漢人不忠、對百姓不仁、對祖輩不孝、對朋友不義,在下著實看不起,要和你斗一斗了。”
斷樓面無表情,不耐煩道:“廢話真多,來吧。”王德威叫道:“有僭了!”猱身進前,一劍刺出,中宮直進。眾人看他劍法,招式古樸,身形步態無不恰到好處,乃是中規中矩的正派劍法,雖然使得毫無破綻,但也說不上有什么精妙之處。憑這套平平無奇的武功,當真能蓋過沙吞風和胡伯俞,將斷樓擊敗嗎?
王德威見斷樓不語,大為振奮道:“怎么,被我說中了?”
斷樓淡淡一笑,緩緩抬起手道:“你可以試試。”
斷樓輕輕一笑,眼看劍尖要刺入腹中,忽然腰背一扭,以極為怪異的姿勢平貼著劍脊滑過,逆勢而入,閃身進了王德威兩臂范圍內。
王德威一怔,忽覺胸前一悶,斷樓的左掌已經拍在了自己的心口,駭道:“不好,他內功極強,這一掌下去,我豈不是要經脈盡斷而死?”料定必死無疑,便將心一橫,猛然伸手去抓斷樓右臂,同時倒轉劍鋒,要來個一劍穿雙,同歸于盡。
人群中,十個倒有九個不信。
然而,斷樓卻贊一聲道:“好劍法。”卻并不留情,身法極快地向前躍進,竟絲毫不避那青光晃晃的劍鋒。王德威倒也不意外,心道:“無論武功才智,我都敵不過此人,但盼能找出他幾分破綻,也好讓之后的英雄多些把握。”手上一緊,不管不顧,依舊俯身疾刺。
不知為何,寶兒看著斷樓和王德威相斗,心中滿是緊張和擔憂,暗道:“如果我讓斷樓哥哥放了這個人,他會聽我的嗎?我雖然長大了,但在他看來,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吧?嗯,秋姐姐的話他會不會聽呢?不對不對,當年他一個人跑走,秋姐姐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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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的少女正是愛胡思亂想,漸漸地,寶兒又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然而,王德威的手指剛碰到斷樓的袖口,那破爛的粗布衫竟忽而變得如同一張滑溜溜的魚皮,哧溜一下脫手而去。斷樓右掌輕托,二指微拈,牢牢地夾住了劍刃。斷樓左掌卻仍貼在王德威的胸前,仍是制住了他的命門。
群雄看了,相對望望,都覺無聊。王德威才出了一招,便被斷樓瞬間制住,連半點比武的意思都沒有。至于王德威會被打成什么樣,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小派的掌門,是死是活,臺下也不太在意。只有趙鈞羨、了緣師太和寶兒,才向臺上投來擔心的目光。
他不急不躁,既不像沙吞風那樣求饒,也不像胡伯俞那樣慷慨激昂。
斷樓看著王德威,忽然輕輕一笑,淡然道:“像你這樣的小嘍啰,不配被我殺。”
臺中央,斷樓左掌紋絲未動,卻遲遲不肯發功運力。
王德威睜開眼睛,平靜道:“蕭斷樓,我已敗在你手里,何不動手?”
臺下人不知王德威為何突然現出如此異狀,都有些莫名其妙。王德威感覺氣海正在被一根鐵棍肆虐攪弄,丹田劇痛,滿頭大汗,全身發顫,卻咬著牙不肯摔倒,索性丟掉了長劍,伸手搭住斷樓肩上。然而,斷樓只輕輕一笑,左掌忽地一推,王德威身子平平而起,飛出去數丈,跌落臺下,正摔在寶兒面前。
寶兒嚇得“哎呀”叫了一聲,定了定神,連忙上前,將王德威扶起來,問道:“你……你怎么樣了?”德威幫也有十幾名弟子,正要趕上來,卻見掌門人叫一個少女扶在懷中,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上前。
王德威一聽,勃然變色,怒道:“小嘍啰?我呸!你真以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錯,我是小嘍啰,可我照樣看破了你武功中的秘密。我是技不如人,功虧一簣,可再有十個小嘍啰、百個小嘍啰,你再厲害,也早晚會……”
話沒說完,王德威忽然感覺胸前一熱,似乎有一股洶涌的內力從斷樓掌中傾瀉而出,直灌入自己丹田經脈,“啊”地大叫一聲,欲要掙脫。可斷樓的手卻好像粘在了自己身上一般,任憑他如何扭動、搖晃,總是掙脫不開。那柄劍被斷樓捉住,更是無法回刃補救。
眾人聽了,既慶幸,又驚異。寶兒輕咬著嘴唇,將王德威交給德威幫門人,站起身來,抬頭看著臺上,難過道:“斷樓哥哥,你……你怎么成了一個這樣的人?”
斷樓轉過頭,一打眼看見寶兒,冷冷道:“你是誰?”
王德威耳邊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清,只感覺一股滾燙的真氣在腹中亂竄,牽連得臉上肌肉扭曲、痛苦至極。而眼前一片昏黑中,竟出現了一張絕美如白璧般的面龐,心中忽然一陣清涼,似乎也沒那么痛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要去撫摸那張臉,卻丹田一震,再也忍不住,手臂落下,暈了過去。
此時,忘苦大師走過來道:“姑娘,讓老衲看看。”眾人都知忘苦大師內力深厚,讓他來驗視內傷,勝過萬般靈丹妙藥,紛紛讓開。忘苦抬起王德威的手腕,把脈片刻,松口氣道:“萬幸。若再多加一份真氣,他便要丹田炸裂而死了。”
寶兒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一言不發。徐一刀咬牙切齒,卻終于坐了回去,并沒有上臺,讓旁邊打算看熱鬧的人好生失望。
斷樓掃視一圈,呵呵笑道:“怎么,這就沒有人了嗎?中原武林,數萬英豪,竟都是酒囊飯袋不成?”一連問了幾遍,忽聽一聲暴喝道:“奶奶的,金賊莫要狂妄,看你魯爺爺來收拾你!”黃河派中一條人影提刀躍出,立在臺上,正是魯群鴻。隨后一個聲音急道:“魯兄,莫要輕舉妄動。”卻也跟著跳了上來。
秋剪風別過頭去,輕嘆了一口氣。寶兒呆了許久,眼中流出了兩個豆大的淚珠,說道:“你……你騙人,你明明是記得我的。那天在客棧里,你還問我……”
話沒說完,另一邊的徐一刀霍然坐起,厲聲道:“寶兒你說什么?他就是那天在唐刀客棧里的那個人?”自斷樓上臺之后,他就不再抱臂而觀,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眼中滿是興奮和狂熱。以至于盡管剛才看見寶兒去扶王德威,盡管心中不悅,也沒有發作。
齊太雁正要再勸,忽聽斷樓道:“齊掌門,既然上來了,就是要比武。若是自己下去,那就算認輸。難道你孔孟之鄉,就是教人夾著尾巴求饒的嗎?”
齊太雁不像魯群鴻那般性格火爆,但最好面子,更何況斷樓言語中辱及至圣先師,豈能容忍?當即須眉上豎,喝道:“蕭斷樓,你不要太狂妄!你想見識泰山黃河兩派的武功嗎?好啊!正巧我兄弟兩個有一套山河刀劍陣,今日就請你指教指教!”說罷踏上前兩步,刷的一聲,拔出鐘神劍來,青影晃動,隱隱似有寒氣逼人,端的是口好劍。
眾人見此人身穿布袍,腳下方履、頭插簪纓,乃是泰山派掌門齊太雁,他捉住魯群鴻的手臂,急道:“魯兄,快下去。”臺下羊裘也道:“魯老弟,萬萬不可!”
魯群鴻目眥欲裂,回身罵道:“放屁,你倆都給我住嘴!”轉頭對黃河派眾人道:“黃河派弟子聽著,你們都知道,我是從丐幫出來的。今天若是我死了,你們都歸到丐幫之中,聽羊幫主調遣,明白了嗎?”羊裘一怔,眼中熱淚涌出,哽咽不能語。
眾人回頭,見血海從山后飛來,那雪白的羽毛和喙上猶自帶著血跡——不用說,沙吞風的尸體已經被這怪鳥給啄食了。眾人細思之下,不禁膽寒。只見血海在空中盤旋兩圈,雙翅一振,幾根翎羽飄然落下,如同晴空飄雪。斷樓緩緩探出手指,輕輕拈住,端詳良久,輕笑道:“我便以這跟羽毛為兵器,斗一斗你們吧。”
臺下一片嘩然,魯群鴻咬牙道:“小子,你當真么?”
魯群鴻也緊跟上來,那厚厚的刀背貼在齊太雁劍上,喝道:“小子,你再厲害,也是血肉之軀,我等不欺負你,你選一件兵刃吧。”他雖然恨不得立刻砍了斷樓,但仍不愿占兵刃的便宜。臺下群雄細看,只見一刀一劍,一個白光霍霍,一個黑氣氤氳,都是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這兩人的武功均不在胡伯俞夫婦之下,若這山河刀劍陣果然精妙的話,說不定取勝有望。
見兩人躍躍欲試,斷樓輕笑道:“好啊,我若不選一件兵器,待會你們輸了,只怕也沒臉做人,就當給你們留些面子吧。”黃河、泰山兩派弟子聽了,都大為不忿,責罵斷樓過于狂妄。只聽他嘬嘴吹聲口哨,天邊立刻傳來幾聲響應。
斷樓目光如電,見魯群鴻雖然變招,齊太雁卻仍挺劍突刺,笑道:“泰山穩重,黃河九曲,如此而已嗎?”說著屈膝沉腰,向后退了三尺。微風中,羽毛輕輕翕動。
兩人見斷樓瞬間說破自己武功中的奧秘,心中都是一凜。原來魯群鴻自離開丐幫后,行俠仗義,不久便在山東一帶開宗立派。齊太雁和他意氣相投,平時自然走動得近些,也時常切磋武功,相互補益。
斷樓點點頭,齊太雁喝道:“既然如此,請賜教吧!”青光閃動,身隨劍進,直攻斷樓右肋。他素來最重禮法,見斷樓明顯輕侮自己,盡管心中大怒,說話仍十分客氣,但手上就絲毫不留情,只見青光如電,劍鋒到處,發出嗤嗤輕響,劍法既精,內力更強。魯群鴻則是暴喝一聲,鋼刀雪亮亮一晃,向斷樓肩頭砍去,純是以外功見長。
眾人看不出這刀劍中有何奧妙之處,見斷樓手捻羽毛,神態慵懶,似乎也不怎么放在心上。面前刀劍齊至,斷樓旁退讓開,正要出手,卻見斜刺里白光閃耀,破空利聲疾奔而至。原來魯群鴻將鋼刀在半空中兜了一圈,竟倏然翻轉,倒提刀刃,反向斷樓腋下縱劈,來勢更急更快,是要卸下他這條手臂。
斷樓輕嘆一口氣,足尖緩點,身子飄然而起,竟在半空中橫躺過來,避開了這刀劍的夾擊,同時右手一按,那片羽毛貼在了鐘神劍的劍脊上。齊太雁立覺手臂一沉,大驚失色,怎么也沒想到這小小羽毛上竟可帶著千鈞之力,暗叫不好,急忙蓄力反撲。
可是,斷樓卻并不發勁,而是如蜻蜓點水,一沾即走。齊太雁收力不及,鐘神劍霍地揮出,只聽錚的一聲大響,已經擊中了魯群鴻手中砍刀。魯群鴻虎口震麻,大為驚疑道:“齊掌門,你砍我做什么?”齊太雁滿臉羞愧,不知該不該承認是讓斷樓牽引了力道。
一日,兩人登臨絕頂,見黃河蜿蜒曲折,滔滔不絕,而泰山臨淵巍峨,巋然不動,有所感悟,便精心鉆研出這一套陣法來。使用起來,刀法走勢連綿不斷,又變幻莫測,令敵人防不勝防,而鐘神劍則自行其道,絲毫不受刀法影響,卻于其中暗藏厲害殺招。乃是以不變糅合萬變,與胡伯俞夫婦的剛柔并濟相比,卻又是另外一層境界了。
不過,兩人雖驚訝于斷樓的眼力,但自信這套陣法絕無破綻,就算被他看出來了,也絕無落敗之理,于是并不怯場,追上兩步,分刃直突。
這時,斷樓猿臂輕舒,緩緩落下。齊太雁看見那根羽毛,大叫道:“快閃開!”彷如見到了什么厲害的兵器一般,大為畏懼。魯群鴻莫名其妙,隨手揮刀格擋。然而,斷樓右手如懸腕執筆,引著那羽毛在刀背上輕輕一劃,轉出一個斜斜的圓弧,不但躲開了刀刃,還就勢向前一探,在魯群鴻和齊太雁的臉上各拂了一下。
立時,兩人只覺鼻腔中奇癢難耐,似乎有千百條細絲在撩撥搔弄。魯群鴻忍不住,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止都止不住,十分狼狽。齊太雁顧及顏面,捂鼻強忍,卻帶得臉上肌肉扭動,擠眉弄眼,幾乎要流出淚來,更加滑稽可笑。
魯群鴻大為惱怒,只道斷樓故意戲弄自己。齊太雁卻已看出,斷樓方才羽毛連出,既能承載雄渾內力,又能運功至極精微細致之處,實在不可小覷,喝道:“魯兄,小心了。”兩人呼喝齊出,立時刀光劍影,交雜一團,卻又相互配合,毫無破綻。
臺下眾人,只見一團白氣中黑光閃爍,似有陣陣寒氣四射,都暗暗驚嘆,佩服這山河刀劍陣法名不虛傳。然而,斷樓只左撥一下,右挑一下,一根羽毛拈在手中,竟似散出去千萬根柔絲,如拂塵一般,在空中揮灑出一片薄霧。眾人看他身法,如病中,如垂暮,如抱殘守缺。半空中,血海啾啾低鳴,不知怎的,竟驀地都起了一陣凄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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