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伯俞四肢僵硬,卻半點不肯服軟,抬頭罵道:“呸,做夢!”
斷樓臂肘一動,將胡伯俞的膝蓋又向下壓了半尺,笑道:“胡掌門,我可是一片好心,你可想清楚了。別說你斗不過我,就算今日你僥幸勝了,我大金百萬雄師嚴陣以待,你就不怕還沒回去,長嶺派已經付之一炬嗎?”
這話一說,胡伯俞登時猶豫了。他乃名震關外的一代豪俠,自然不怕死,可要就此搭進去長嶺派百年基業,還有數千長嶺派弟子的性命,自己豈不會背上千古罵名。
忽然,一個女聲道:“老黑頭,后輩自有后輩福,你這樣婆婆媽媽,豈不讓天下笑話咱長嶺派英雄氣短?”聲音雖顯蒼老,卻是中氣十足。斷樓聞聲轉頭,見一團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至,兩只手已經貼近了自己的面門。立時,斷樓氣息微覺不暢,撒開胡伯俞,輕躍后退。
胡伯俞夫婦一見,大為錯愕。方才他們雖聽旁邊人議論斷樓武學中有百家痕跡,心中卻委實不信。然而此刻,斷樓一招一式,無不和天山落河掌相同,甚至于更快、更猛,連原有招式中的不足之處,都好像被他自然而然地消解了。難道這小子真有不世出之奇才,竟能過目不忘、更上一層樓嗎?
想到這里,兩人心中一動,不由得大起愛才之意。他們夫妻情深意篤,卻未能有個一兒半女,長嶺派年輕一輩弟子中,也并無杰出人才,如能有這般青年才俊,何愁振興無望?然而,兩人轉念一想,暗道:“話雖如此,可這小子乃大金之人,越是天才,就越是我等的禍患。”想到這里,殺意陡升,交步上前,人影錯疊,迎著斷樓攻了上來。
武林中有不少夫妻伉儷,原本也不算稀奇。但胡伯俞夫婦出手后,斗不過數合,臺下便越看越奇。原來,一般的男女聯手陣法,都是男行陽剛,女行陰柔,相輔相成。可胡伯俞夫婦的陣法,卻是截然相反。胡伯俞的掌法一環套一環,若行云流水,連綿不斷,幾乎分不出招與招之間的間隔。而鐘綺的掌法,雖然看起來招式無二,卻節節貫穿、層層逼近,狠絕剛猛,勢不可當。如此之法,眾人從未見過,不禁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突襲之人是一個老婆婆,灰發如銀,身材矮胖,皮膚卻是甚白。胡伯俞一見,大喜道:“白老婆子,你救了我?”老婆婆點點頭,又連發數掌,將斷樓逼出數丈之外,這才解開胡伯俞的穴道,斥道:“大庭廣眾,成何體統?”胡伯俞連連點頭,滿臉堆笑。
臺下群雄認得,這是胡伯俞的夫人鐘綺。此刻見兩人站在一起,一個黑瘦,一個白胖,對比鮮明,這才明白兩人“黑白伉儷”的名號從何而來。再看鐘綺方才數下連招,不但快捷無倫,且更勝雄厚。看來江湖上將二人并稱,倒并非僅僅出于胡伯俞的愛妻之心。
斷樓空翻后躍,輕輕落定,見胡伯俞夫婦攜手御敵,輕笑道:“夫妻同心,好啊。”說罷急速轉身,雙掌劈落而下,一道一道快如閃電,竟然是胡伯俞的天山落河掌。
臺上,胡伯俞夫婦已和拆了近百招,卻連斷樓的衣袖都沒碰到,不由得暗暗心焦,后來更變成了心驚。他們原本見打不著斷樓,便加快掌速,想逼得斷樓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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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斷樓卻也隨之加速,絲毫不爽。數招之后,反倒是胡伯俞夫婦略感疲憊,正要緩收掌勢,卻愕然發覺,自己雙掌如限于湍流之中,竟然無法放慢。
原來不知何時,斷樓已悄然運功,在不知不覺中將兩人掌力漸漸團住。如此一來,已不是斷樓跟著兩人的掌勢出招,而是夫妻兩個不得不跟隨斷樓,要快便快,要慢便慢,任其擺布,絲毫掙脫不得。
然而,斷樓卻依舊云淡風輕,不慌不忙,只是自行其道,依著二人的攻勢云手接招。天山落河掌以劈砍為主,他的出手也全是自上而下,半點不和兩人對沖,而是精準地嵌入四掌輪轉的空隙中。這樣一來,無論胡伯俞夫婦攻勢如何,都成了白費功夫。
臺下,峨眉派金靈長老忍不住道:“慕容少掌門,聽說這蕭斷樓當年曾學過一套怪異武功,能模擬萬般武學,可就是這樣嗎?”當年斷樓闖歸海派,曾連挫峨眉四老,并用道化無極功擊敗天龍寺高僧。可金靈長老彼時留守峨眉,并未前往。他悲痛水靈、火靈、土靈三位長老的死亡,而木靈長老也從此出走,遷怒斷樓,恨之入骨。雖自度武功不濟,但仍是盼著胡伯俞夫婦得勝。
自斷樓現身后,慕容雷抱著慕容海的骨灰,一直呆呆地站在一邊。聽見金靈長老的話,他下意識地搖搖頭,卻不知是不是在回應他的問話。
過了一會兒,斷樓喝一聲道:“著!”驟然停手,氣旋消散,化作一陣清風四散而去。一黑一白兩個人從氣團中掉落,暈頭轉向,尚未站穩,便被一雙凌厲的鷹爪扭住,動彈不得。斷樓冷喝道:“兩位,是要死無全尸,還是榮華富貴,自己選一個吧。”
胡伯俞心如死灰,正要請斷樓放過妻子和長嶺派弟子,卻聽鐘綺怒喝道:“要殺便殺,我長嶺派上下沒一個怕的,何必在此折辱我等?”
胡伯俞一愣,轉頭見妻子軒宇昂然,毫無懼色,心中一動,大為羞赧,暗道:“夫人的見識,果然在我之上。當年黑龍子祖師不忿遼人侵我大宋,這才遠入深山,在遼人背后開宗立派。如今大遼雖滅,可金人與遼人別無二致,我若為了一點門戶執念,向他搖尾乞憐,才更是毀了長嶺派。只要牢守忠義二字,無愧于心,又何必在意長嶺派是否存續?”
這悄然發生的變化,在臺下看不出來,臺上兩人卻已冷汗直冒。他們心里清楚,自己年老力衰,再這樣下去,根本不用交手,兩人便會活活累死。夫妻二人心有靈犀,齊喝一聲,翻身而起,雙掌雙腳輪轉,攻向斷樓周身要害,正是天山落河掌的看門絕技“白山黑水”。這一下四肢并用,便如同是八條手掌一同進攻,綿密無間。斷樓就算再想見縫插針,卻也無縫可插,只能正面還擊。
然而,斷樓輕輕一笑,雙手一翻一動,變劈掌為撫掌,仍是順著兩人輪轉的方向,呼呼連連催動。臺下眾人一開始不清楚他在搞什么把戲,看了一會兒,不禁大驚道:“不好!”只見斷樓掌間風起,塵埃漫漫,竟而卷成了兩個氣旋,將胡伯俞和鐘綺裹在其中。
武學中,若將內功練到了絕頂,如四絕、忘苦大師等,確可隔空發招,御氣傷人。但就算如此,能在丈余之外將敵人擊倒,實已算是一頂一的境界。如此這般,竟能將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卻是聞所未聞。只見斷樓微微冷笑,雙臂如同兩條軟鞭催動,便似抽陀螺一般,越來越快,臺下只感覺勁風如刀,直刮面門,至于胡伯俞夫婦在這氣團中如何,卻是看不清,也聽不到了。長嶺派弟子個個激憤,連聲叱罵,卻又無可奈何。
胡伯俞怒道:“呸!小子,你今日不殺我,將來早晚死在我長嶺派人手下。”斷樓不慍不火,略略欠身。胡伯俞扶起妻子,兩人并肩走下臺去。眾人見狀,大松了一口氣。
斷樓雙手背在身后,轉一圈道:“還有哪位……”話沒說完,只聽背后輕輕的腳步聲,似乎有人拾級而上,轉過身來,目光微微一凝,輕笑道:“慕容公子,你也來和我交手嗎。”
這上來的人正是慕容雷。他一身麻衣,頭戴白巾,臂挽黑紗,雙目猶自紅腫。他走上臺來,看著斷樓,問道:“斷樓兄弟,你這是為什么?”
想到這里,豪氣頓生,喝道:“正是,我夫妻共赴黃泉,二十年后,你若不死,定要斬你首級,為大宋百姓報仇。”又對長嶺派眾弟子道:“諸弟子聽令,我等死后,不可內斗,不可報仇。速速趕回派中,將留守的師兄弟們救出,另尋地方,抗擊北蠻!”長嶺派中齊喊道:“師父!”有的已哽咽難語。
臺下群雄,見胡伯俞和鐘綺夫妻同心,舍生取義,不由得大為敬佩,又大為痛惜。幾家門派按捺不住,手中早已捏緊兵刃,只要斷樓真下狠手,管他什么規矩不規矩,定要一起上前相救。然而,斷樓輕輕一笑,忽然松手,退后兩步,說道:“你們走吧。”
這樣一來,眾人大為意外。胡伯俞夫婦死里逃生,相望錯愕,難以置信,只道斷樓還要想什么別的法子來折辱自己。卻聽斷樓道:“兩位說得太絕,在下也是無奈。武林中都說什么以德服人,我若朕真殺了二位,得了一座死山,卻也沒什么意思。”
斷樓道:“慕容掌門,你可也真是不聰明。當年我和父親尚未相認,又有求于你們,這才暫時聯手。現在,我身世已明,豈能還和以前一般?”說罷轉頭,朗聲道:“諸位,先嚴蕭府君乘川是契丹人,在下自然也便是契丹人。家母雖然是漢人,可自二十歲之后,從未踏入中原一步。在下更是從小便由女真人撫養長大,從未受過你們漢人半點恩惠,為何不能替大金賣命?再說,在大金我可為千萬戶侯,何必為什么血統所絆,苦了自己呢?”
眾人聽他前半段話,不禁都啞然,心道誠然如此,斷樓為大金效力,倒也無可厚非。可他最后一句話一出,臺下立刻嘩然,紛紛破口大罵:“賣祖求榮,不得好死!”“小雜種有奶便是娘,不知廉恥!”“不知忠孝,與禽獸何異!”種種難聽惡毒之語,斷樓恍若未聞,卻忽聽“嘶啦”一聲,轉過身去,見慕容雷握著一柄匕首,奮力一揮,割下了自己半幅袍袖。
斷樓冷冷道:“慕容掌門,你這是做什么?”
慕容雷竟仍和斷樓兄弟相稱,臺下不禁竊竊私語起來。斷樓冷冷道:“什么為什么?”慕容雷道:“當年你舍命闖營救我,又打敗了血鷹幫,救我歸海一派,還救了趙少掌門和尹柳莊主,你都不記得了嗎?”
斷樓笑道:“當然記得,怎么,慕容掌門是要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帶領歸海派投奔我大金嗎?”說罷,轉頭看向趙鈞羨道:“兩位,可也是一般的心思嗎?”
趙鈞羨和尹柳面若冰霜,閉口不答。慕容雷一怔,忽然淚如泉涌,愴然道:“這,這是你的真心話?”斷樓冷冷地點點頭。慕容雷道:“既然如此,當年你為什么要救我們?為什么現在,反而要去做大金的走狗?”
慕容雷三招連攻,看似平平無奇,可在有識之士眼中,卻知并非易與。自五年前歸海派遭劫后,慕容海便讓慕容雷四處求學,博采眾派之長,盼他日后能獨當一面。
慕容雷雖然學武太晚,天賦也不高,但勤練苦思,仍小有成就。剛才那三下,分別是的彩蟒派的“斗折蛇行”、天雁門的“白鶴亮翅”和鐵腿幫的“秋風掃葉”。任何一招單獨拿出來,都絕無半點可稱道之處,但組合在一起,竟是相互彌補,進退趨同,威力大增。此時,這三派也都在會場中,見慕容雷使用他們派中武學,不怒反喜,心道:“慕容掌門用我們的武功來對付這奸賊,也便相當于我們出了一份力。”
慕容雷攻勢連出,都是相互配合,一氣呵成的招數。不少人看了,都嘖嘖稱奇,想不到這些招數還能如此搭配。斷樓形容狼狽,但仍接連躲過,輕笑道:“好,是我小看了你,但你招數雖奇,可內力不足,仍不是我的對手。”
慕容雷眼淚已盡,盯著斷樓,定定道:“斷樓兄弟,自從和你相識之后,我最佩服的便是你。就算現在,我仍然佩服你。和你相識相交一場,是我慕容雷生平最為快意之事。”言語豪邁,顯然語出真摯。斷樓不為所動,且聽他繼續說下去。慕容雷道:“你說得沒錯,你為大金效力,也是理所應當。可是,咱們立場不同,已不能再像過去一般了。今日割袍斷義,往日恩仇,一筆勾銷!”
斷樓哈哈大笑,說道:“慕容雷,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實話說,我蕭斷樓眼中從來都沒有你,更不曾拿你做過朋友。既然本就無義可言,你便把衣服割碎了又能怎樣?”言語中對慕容雷十分不屑。臺下群雄聽了,都是十分惱怒,歸海派中連聲怒罵,其他人也都憤慨于斷樓的涼薄巧詐,忌憚之外,更添鄙夷。
慕容雷反倒十分平靜,將半幅袍袖一揮,左拳右刀,俯身前突,向斷樓中宮直進,乃是毫不留情的殺手。斷樓側身避過,待要揮手出擊,卻見慕容雷刀刃直直送上,只得緩跳躍開。而此時,慕容雷駐足貼地,左踝為軸,右腿橫掃,向斷樓脛骨掃去。斷樓尚未落地,便不得不急急下腰,以手撐地,再次翻身退后。雖然躲開,姿勢卻不甚雅觀。
王德威束束腰帶,昂首闊步上前,錢百虎看見急道:“小子,快下來,你不是他的對手!”王德威卻充耳不聞,徑自走上臺,對著斷樓道:“蕭斷樓,我來領教你!”言語中十分不客氣。斷樓笑道:“就憑你,也配來和我過招嗎?”
剎那間,一股巨力拔地而起,似乎要將這高臺整個掀翻。慕容雷正俯身攻斷樓下盤,完全來不及抵擋,只覺臉上被噗地一噴,身子輕飄飄飛起,全無著力之處,向臺下飛去。只聽一聲驚呼道:“小心!”慕容雷被一人穩穩接住,抬起頭來,卻不認得。那人道:“在下德威幫王德威,見笑了。”運足一口氣,扛住這股外沖之力,緩緩落下。
慕容雷面色黯然,道過謝后,走入歸海派人群中。他被斷樓一招制住,然而在場群雄并無一人嘲笑鄙視,卻都心想:“這也不能怪慕容少掌門。他學武不過五年,竟然便能在招數上壓制此賊,逼得他不得不以內功蠻力取勝,實已大為不易。更何況若以內功而論,難道我們就便斗得過這小子嗎?”如此,對慕容雷更添敬意。
說罷,目光一凜,殺氣頓起,雙臂如灌了鉛一般垂下,搖搖擺擺,竟似越來越重。眾人驚異之時,斷樓忽地大喝一聲,奮力揚起雙臂,既重且墜,宛如拖著千斤泥沙。
王德威冷笑兩聲,昂然道:“在下早先見過斷樓少俠的功夫,當真是內功雄渾,威不可當,拳掌之間,如有風云變色之力,竟令周圍之人不可逼視,在下自然望塵莫及。”
斷樓更不答話,王德威續道:“可是這一次,斷樓少俠雖然下手狠辣,可就氣勢之磅礴而論,卻再無往日風光。難不成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嗎?既如此,便讓我這個不中用的人上來比劃比劃,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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