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剪風站起身,昂然道:“蕭斷樓,華山派輸給你,并非技不如人,而是我派掌門有傷在身。今日你如此折辱中原門派,那么新仇舊賬,就和你一起算一下!”
要知道斷樓當年與秋剪風大婚出逃,早已傳遍武林,可算得上華山派一恥。好在秋剪風武功高強,在派中又深得人心,旁人才不敢當面多言。此時提起“舊賬”,大家自然知道是什么事情,可對這位嬌滴滴的小美人卻并不相信。
莫尋梅道:“妹妹,你不必……”想將秋剪風拉回,卻只碰到了半截柔軟的裙帶,不由得微微一怔。那裙帶無聲無息地從指縫滑出,慢慢向臺上走去。斷樓定定地看著秋剪風,雙手負在背后,默不作聲,臉上神情肅穆,眉間微有憂意。
群雄中不少人早就見過秋剪風,可此時看她上場,仍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世上確有這樣的美人,無論何時出現,都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一陣清風吹起,裙帶如兩只蝴蝶翩翩飛起,一裹羊皮卷倚在臂彎里,露出一黑一白兩支劍柄。
寶兒看著秋剪風的背影,依舊是那樣素白的衣衫、曼妙的身材,如瀑的烏發,不禁有些恍惚。似乎她還和十年前一樣,從未變過。
“小娘們兒不知天高地厚,就憑你也配和武林盟主動手嗎?”
寂靜之中,忽然傳出一聲暴喝。眾人驚覺回頭,但見一條黑影急竄而出,徑向秋剪風撲去。當的一聲大響,秋剪風妙目流轉如電,羊皮卷急揮,將一柄精鋼三尖叉激撞而出,咚然釘在了方才被趙鈞羨斬斷的半根旗桿上。
同時,那黑影也狠狠撞在了高臺邊沿上,撲起一片灰塵,呻吟不已,顯然劇痛非常。人群中有認識的便驚呼起來,原來這人是獵虎幫的幫主解林,在巫山一帶頗有善名,為何竟突然出手襲擊?
秋剪風皓腕輕轉,將羊皮卷收回,淡淡道:“獵虎幫威震一方,也算名門正派,怎么武林盟主還沒定,就這般急不可耐?”說罷不再理他,飄然上臺。
群雄一愣,隨即恍然大悟。方才斷樓宣稱自己將成為武林盟主時,這解林便應和得十分賣力。看來是見有人阻撓,便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想要在主子面前立一個頭功,不禁大為鄙夷。而秋剪風出手干脆利落,更是罕有所見。
秋剪風走上臺,在離斷樓一丈遠的地方站定,看了他一會兒,微微斂衽頷首,竟是行了個女兒禮。眾人見了,盡皆愕然,覺得這可不像生死相拼的架勢,倒像是癡男怨女,忸怩作態,不禁起了些議論:“嘿,你說秋副掌門是贏還是輸?”“什么贏還是輸,這倆是舊情人,根本就打不起來!”“不會吧,秋副掌門剛才不是說要新賬舊賬一起算嗎?她可是被這小子在大婚之夜甩了,豈不恨透了他?”“嗐,女人說恨,哪個不是愛?你去窯子里逛的時候,哪個不喊你做‘死鬼’呢?”“就是,我看這倆也就做做樣子,到時候來個舊情復燃,兩口子一起當武林盟主。那解林不識趣,觸了霉頭咯!”如此種種,不一而論。
斷樓道:“不必客氣。”膝蓋微屈,凝眉撫掌,是蓮花飄云掌中的一式“綿里藏針”,后發制人,暗含殺招,華山派弟子入門皆練。看似簡單,可要做到這樣精細入微,恰到好處,卻并非易事。斷樓以此招起手,顯然對秋剪風并無小覷之意。
“你的天涯斷翎掌,共有幾掌呢?”秋剪風并不出劍,而是突然問了這么一句話,引得眾人都是一愣,心想臨陣之時,哪有直接問對方武功路數的?卻見斷樓雙手輕擺,慢慢合在一起,笑道:“一左一右,自然是兩掌。”眾人哄然,均覺不屑。
秋剪風蛾眉一挑,道:“若我將其中一只手斬下去呢?”斷樓道:“自然將那只斷掌撿起來,抓在一起,仍是兩只手。”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對付秋副掌門,卻不能用這掌法了。”說著走到臺邊,抱拳道:“諸位,在下未帶兵刃,誰可將劍借來一用?”
這句話原本平常,但臺下這一驚可非同小可。要知道斷樓方才連斗九陣,除慕容海和王德威外,對方均是威震四方的武林名宿,更有許多以一當百、生死一線的絕大險境,都未曾見他用過兵刃,而今面對一個弱女子,竟公然討要兵器,難道秋剪風竟更勝過五岳擎天陣和忘苦大師?眾人一時拿不定主意,自然也無人將劍借給斷樓。
秋剪風見狀,轉過身去,對方羅生做一揖道:“師父,可否將白虹劍借給他?”
方羅生一怔,略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左手在劍鞘上一按,嗤的一聲響,白光閃出,長劍上騰躍起。斷樓右手伸出,挽住劍柄,說道:“謝了。”便走回臺中,將長劍向下,點在地上,對著秋剪風,說道:“秋副掌門,請賜教吧。”
秋剪風將羊皮卷平抬而起,雙手均是拇指、食指和無名指捏住,小指和中指卻是微微翹起,宛如蘭草翕動。她目光一閃,倉瑯一響,雙劍出鞘,竟然聲震山谷,而那張羊皮卷飛揚飄落,內中竟無劍鞘。原來秋剪風潛運內力,使墨玉兩柄劍刃不住相撞,震蕩而發巨聲。不明其理之人,見狀無不駭異。再看斷樓,只見他慢慢抽劍出鞘,再把劍鞘放在地上,這才擺起架勢,與秋剪風的先聲奪人相比,當真是平庸至極。
秋剪風道:“你看好了!”吸一口氣,墨玄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如墨色暈染,甫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正是一招“穿荊度棘”。斷樓提起白虹劍,劃了個半圈,還了一招“冰輪空轉”,撥開長劍,斜斜刺出。兩人所用俱是墨玉劍法的精要所在,一接上手,三劍錚錚相撞不絕,頃刻便拆了十來招。
華山派的白刃武功中,除了專用于五岳劍陣的白虹劍法外,便是以排云刀法和飄云劍法行世,天下無人不知。眾人見秋剪風雙手黑白縱橫,一個古拙,一個輕靈,均與飄云劍法不同,各自詫異。但猜測是華山派新近又創制的武功,也不以為奇。倒是五岳門派中原本見過秋剪風武功的,待兩人交手過七八個回合后,卻均感愕然。
當年秋剪風曾以墨玉劍法在五岳大會中奪魁,雙劍配合天衣無縫,給他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可現在她的劍法,一開始還攻守兼備、嚴絲合縫。漸漸卻變得松散慵懶,左邊輕輕一戳、右邊隨手一劃,顯得十分漫不經心,可謂到處都是破綻。有時候斷樓尚未出劍,秋剪風的雙劍反倒自己在空中撞了一下,倒是響聲清越,悅耳動聽。
臺下有不少劍術好手,見了這等隨意的打法,均覺不屑,猜測就算斷樓念及舊情,或是秋剪風的花容玉顏迷得失了魂,也必能在三十招之內斗敗她。
然而,三十招過去了,秋剪風未敗。又是三十招過去,秋剪風仍未敗。反倒是斷樓,不知何時已被籠罩在黑白二劍之中,竟而抽身不得。眾人這才察覺不對,齊聲驚呼。但見秋剪風雙手雙劍,當斷樓不來進攻時,便自相砍斫,閌閬大響,狠絕非常。左手和右手,竟似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直要將對方置于死地。可當斷樓出劍來擊時,無論攻左攻右,另一只手又必奮不顧身地搶上來救援,逼得斷樓不得不閃避回護。
場中匯集了天下英豪,無不見多識廣,卻無一人明白秋剪風這劍法的路數。莫尋梅昨夜和秋剪風比劍,也未曾見過這般形狀。再看這墨玉交雜,直似烏云白霜,聚而復散,不可捉摸,啞然道:“當真是陰晴不定六月天,說變就變。”
忘苦聽見,輕笑道:“天象有數,人心不定,情更無常。這不是兩柄劍,是兩個人。”莫尋梅一呆道:“什么人?”忘苦搖頭不語。只見秋剪風雙劍溶溶,如兩條柔絲糾纏不休,已經完全隱去了殺氣。與其說是“舞劍”,不如說是“劍舞”。兩支劍似活了一般,只相互打鬧,順便應付一下外來的侵擾,莫尋梅心中念起,不禁癡了。
斷樓也覺出秋剪風劍法中的變化,輕笑道:“只有你能用出這樣的劍法。”秋剪風雙劍同使,可謂墨玉雙輝。他單劍在手,卻是時而清玉劍法,時而墨玄劍法,二人有來有往,攻守趨避,打來絲絲入扣,悅目動人。旁觀群雄看得高興,忍不住喝彩。
只有華山弟子才知道,這劍法本就是斷樓教給秋剪風的。當時兩人情投意合,當真是一對佳偶。只是后來突然生變,一地雞毛,卻不足為外人所道。
這時,斷樓出招越來越快,白虹劍寒光爍爍,如同疾電。秋剪風看著他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天下第一洞房前練劍的情景,漸漸地神思恍惚,不由得癡了,順手刺出一劍。斷樓揮劍蕩開,正欲還擊。可秋剪風后發先至,右手清玉劍快捷無倫,已自頂上平壓而下,與墨玄劍交匯在一起,劍尖相抵,齊向斷樓刺去。
斷樓目光一動,輕道:“雪隱青山。”下腰避開,跟著還了一劍,削向秋剪風額間。秋剪風也是一怔,不自覺地雙劍交疊,斜斜撩出一個圓弧,姿式美妙已極。這一招名叫“黛染云海”,也是雙劍合璧的招式,與原本左右分離的路數大不相同。
這兩招劍法,都是秋剪風當年在蓮花峰學劍時無意中使出來的。因覺威力無窮,比原有七十二路劍法更佳,便保留了下來,并請斷樓幫忙取了名字。可不知為何,自斷樓走后,秋剪風便再難使出這幾路劍法了。直到今日,不知為何,竟又順手用了出來。
秋剪風一發不可收拾,又拆了二十來招,竟全都是雙劍合璧的路數。只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當的一聲響,二人劍氣相激,在半空中輕身飄開,姿態神情,便似裹在一團和煦的春風中。眾人方才看了多場拼死力搏,此時見到這般端麗飄逸的劍法,均覺心曠神怡。若非斷樓乃中原武林大敵,已忍不住喝彩起來。
“剪風,你在干什么!”正當眾人沉醉之時,華山派中忽然傳出一聲冷喝,正是孟若嫻。秋剪風一驚,清玉劍略晃,原本要用的一招“吹簫引鳳”便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斷樓看準機會,縱身跳起,雙手握劍,直劈而下。秋剪風一怔,原來斷樓這一招并非墨玉劍法,甚至連劍法也不是,而是華山排云刀法中的一招,名叫“一刀兩斷”,干脆利索,原本是極厲害的武功。只是以長劍而用刀法,乍使出來,頗有些不倫不類。
秋剪風臉色劇變,目中一點柔光蕩然無存,右手皓腕一抖,清玉劍暴點而出,如冰雹飛霜,招數頓顯狠辣。斷樓劍鋒斜揮,當的一聲,劍尖震起。二人同時挺劍向前,疾刺對方咽喉。瞧這去勢無可挽回,必要同歸于盡,群雄都忍不住驚叫。卻聽得錚的一響,雙劍劍尖竟在半空中抵住,濺出星星火花,白虹劍依舊堅挺,清玉劍已彎成弧形。
這一下誰都料想不到,長劍在疾刺之中,居然會在半空中劍尖相抵,這等情景,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正當群雄驚愕之時,秋剪風左手三根手指一轉,墨玄劍翻了上來,當的一聲響,與白虹劍相撞,喀喀喀十余聲輕響過去,斷樓手中只剩一個劍柄,劍刃寸斷,折成數十截掉在地下。
白虹劍削鐵如泥,乃華山派三代至寶,居然被秋剪風砍成碎片。方羅生不怒反喜,拍手叫道:“好剪風,乘勝追擊,將這惡賊殺了!”眾人聽見,倒只有一半佩服他以大局為重,其余人都想此人不愧癡情好色,家傳至寶被美女弟子砍斷,竟也不生氣。
斷樓失了兵刃,并不驚慌,縱身反躍,倒退數丈,淺笑道:“好,當真青出于藍。”忽然猱身而上,雙手擒拿點拍,攻勢凌厲之極。臺下有人喊道:“當心!他又要用那‘天涯斷翎掌’了!”群雄紛紛附和,并隱隱為秋剪風感到擔憂。
其實他們并不知道這“天涯斷翎掌”是什么路數,只見斷樓既然空手相斗,那必然就是用了。但見秋剪風雙劍交疊而出,劍勢第三次變化,既不像一開始那樣漫不經心,也不像后來那樣旖旎曼妙,而是雙劍各出奇招,配合無間,正是五岳門派弟子早先見過的樣子,卻引得其他門派陣陣雷鳴般的喝彩——在他們看來,竟有人能以雙手各使一套不同的劍法,且使得這般環環相扣,當真是聞所未聞了。
然而,斷樓身形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幾轉,將秋剪風精妙絕倫的劍法一一避開,同時乘隙還擊,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以秋剪風現在這般氣象森嚴的劍法,一時竟奈何不得,十招之中,倒有九招疲于防守。
群雄均覺愕然,心想秋剪風此時的劍法明明更加完善協調,怎么反倒落了下風?但見斷樓身法越來越怪,雙手五指并攏,筆直得如兩片鋼板,劈扇斜削,無不有石破天驚之勢,卻并無一招推掌或拍擊。有人便喊道:“這不是掌法,是刀法!”
然而,大部分人卻無心分辯什么掌法刀法,只是越看越膽戰心驚。斷樓方才用劍,雖然招法不失凌厲,但依著秋剪風雙劍的走勢,依然是彬彬有禮的路數。現在赤手空拳,反倒毫無顧忌,頻頻沖入秋剪風劍圈中,竟視這雙刃于無物。且關節僵直,面色蒼白,如同一具木偶死尸。眾人看著,竟而生出一股寒意。
猛地斷樓大喝一聲,驀地里挺身疾沖,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秋剪風相距已不到一尺。秋剪風此時挺劍突刺,卻萬料想不到斷樓竟沖到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不禁心神一蕩,臉上飛來兩片暈紅。
“秋姐姐,你小心啊!”寶兒一聲呼喊,秋剪風凜然心驚,然而斷樓呵呵冷笑兩聲,右手五指倏然張開,秋剪風雙臂一沉,已被牢牢扣住,動彈不得。斷樓左掌抬起,向著秋剪風肩膀一擊劈下,竟無半分猶豫,眼看那雪白柔軟得脖頸就要被劈斷了。忽然“嗚”的一聲長鳴,似有金刃破空而來。斷樓面前白光一閃,左掌下方已經多了一柄彎刀。
他的手和秋剪風不過幾寸的距離,這刀刃竟硬生生從如此窄小的縫隙中插了進來,直削斷樓五指。他武功再強,到底是血肉之軀,不能直接和利刃相抗,只得松開秋剪風雙手,向后空翻跳開。翻轉之時,便瞥見一個身穿墨袍的女子躍上臺來,素手輕招,將彎刀捏住,同時扶起秋剪風,關切道:“妹妹,你沒事吧。”正是莫尋梅。
(待續)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