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張瑜芳不時將墨煙和白啟鳴招到廳堂去聊天。
白啟鳴雖說根本不是河畔出身,卻已經從孫船家那兒問到了很多故事,倒是裝得好像從小在水邊長大似的,可以把泊旅遭遇劫匪、救下落水孕婦、午夜聽聞水下嗚咽之類的故事講得活靈活現,有些時候差點把墨煙唬住。
話雖如此,張瑜芳才是真的什么都信,好幾次白啟鳴完全是在胡編亂造,墨煙聽得想笑,張瑜芳卻睜大眼睛聽得專心致志,還問一些諸如“所謂異動,究竟是河神所為還是水鬼行善”“是那女子因找不到孩兒因此生恨不去嗎”之類的話。
每當這個時候,張瑜芳看起來確乎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生在富貴人家,有富貴人家的手段,有富貴人家的天真。
有一回船上水手捕到了一條大青魚,說是發現它口中隱隱有珠光,將網拉上甲板時張瑜芳感興趣地過去看。
他一去,身后跟著一堆姑娘,其中也有那位青桃。
青桃站在很末端的位置,搶不過其他倚靠在張瑜芳身旁撒嬌的妖嬈女子。
那真是一條很大的魚,有一人高。
三個船工一齊上前,把網剝下來。
大魚啪啪甩動尾巴,震得甲板搖晃,水珠四濺。姑娘們紛紛叫嚷著,一面往張瑜芳身后縮,一面又探頭出來好奇地看。想湊到張瑜芳身邊是真的想,好奇也是真的好奇。這些女子從來只活在屋檐下、酒桌旁、絲管邊,難得出行一趟。
青桃努力踮起腳去看。
船工開始動手掰開魚嘴,想知道它口中究竟咬著什么東西。
青桃穿著厚底木屐,仍然太過矮小,她提了提裙擺嘗試跳起來看,不想甲板已經濕漉漉一片,腳底一滑便差點摔倒。
但卻并沒有真的倒下。
腰際被人攬住一提,便已站直回正了身子。
那人松開手,她耳邊響起清脆的一聲笑:“青桃姑娘得再努力些才能擠到前面去。”
她回過頭,看到一身青衣站在那兒的少年。
“對了,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我們繞到另一邊去看看。”墨煙提議道。白啟鳴則已經開始往船舷另一側繞過去。
青桃猶豫了一會兒。
她張望了一下站在人群最前頭的男子,只能看到張瑜芳插在發髻上的檀木簪子搖擺起伏,剩余全是女子們的朵朵云鬢。
看她顯出渴望但又膽怯的眼神,墨煙便直接拉住她的胳膊,帶著她一路小跑到甲板另一側去。孫船家也站在那兒,看到他們來,立刻笑瞇瞇地讓了讓位置。
時間剛剛好:
只見一名船工用雙手上下撐住魚嘴,另一名船工迅速伸手一探。
再伸出來時,手中握著一件器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玉瓶。
青桃一直輕揪著墨煙的袖子,當看到玉瓶從魚嘴中取出時,才總算把身子朝前探,激動地發出小聲驚呼:“居然是玉瓶呢!馮公子,竟然是玉瓶!”
墨煙右邊袖子被青桃拽住,另一條胳膊被白啟鳴擠著,身旁兩人都往前躥。
她的確覺得稀奇,但又覺得那條魚可憐。
大青魚此刻奄奄一息趴在甲板上翕動側鰓。墨煙不對不把它直接想象成切段擺在盤中煮熟的樣子,才覺得舒暢些。
“真是好兆頭哇!”孫船家撫掌大笑,走上前去端詳,并說,“此行捕到奇魚,口中又是吉祥如意的玉瓶。這可不是張公子的富貴平安嗎!”
張瑜芳自然很吃這一套,立刻眉開眼笑,吩咐大擺宴席慶賀得到神物。
他說要給全船所有人一人一塊碎銀共喜,眾人立刻哄鬧著大聲道謝道賀,嚷嚷吉利話。張瑜芳被簇擁在熱鬧的人海中,心情大好。
他本準備回船艙里去喝酒,余光看到了站在甲板另一邊的墨煙白啟鳴。轉頭過去,又發現他自己買下的一個姑娘竟待在那兒,不覺愣了愣。
他將折扇抵在下頜,未經細想便朝那邊走過去。
那姑娘將頭低得直埋到陰影里,急匆匆從墨煙身旁退開好幾步。
“哎喲,”他笑了笑,“小兄弟,你喜歡這個姑娘?”
少年目光坦率地看著他,回答道:“我在京城時見過這位姑娘,與她說上過幾句話。”
“怎么不早告訴我呀!”張瑜芳用扇子一敲手心,“既然喜歡,那我就把她送給你——相識也算緣分,千萬別客氣。你們兄弟年紀輕輕,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船上煩悶無聊用著剛好!”
他說得是那樣隨意,那樣慷慨,真心實意別無他想。
在他眼里青桃和碎銀是一樣的東西。張瑜芳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正想要施舍,剛好就把她施舍出去。
聽他這樣說,墨煙不禁錯愕。
她一時沉默著。
在局面即將僵住之際,白啟鳴趕忙上前解圍。
“我們怎好意思白占張公子的人,這姑娘既是您買的,就說明您是喜歡的——再說我這弟弟從小練的童子功,又是個死腦筋,一心愛慕他的未婚妻!這種事情實在使不得使不得,您看……您若是真愿把我們當個伴兒,不如晚上賞一鍋燉魚給他吃……”
白啟鳴千哄萬哄,一面爭取說得張瑜芳聽了舒服,一面又擔心墨煙突然發作甩臉。
青桃站在船樓檐角的陰影里,纖瘦的身子簌簌發抖。
晚宴時的主菜真是那條大青魚截段兒燉成的湯。
原本張瑜芳的主張是取瓶放魚,不過他的一個朋友提議“神魚入腹說不定可以延年益壽”,于是改成燉湯分與眾人同飲。
玉瓶被擺在大廳正中央的一架木臺上,供人瞻仰,前頭還焚了一爐香。
墨煙夾起一片魚肉放進嘴里,突然說:“不過是不慎被一只玉瓶卡住喉嚨而已。”
她心里清楚,自己為一條青魚產生同類憐惜之情是莫名其妙且毫無必要的。可不知為何心中就像有刺梗著一般。
絲管聲很響,她說得又很輕,但白啟鳴還是聽到了,于是看向她。
白啟鳴知道墨煙肯定是因為白天那女孩的事,心情不大好。
“你讀過《莊子》嗎?”
墨煙看向他,奇怪他為何這樣問。
白啟鳴端起魚湯晃了晃:“這魚讓我想起莊子那個故事。《莊子·秋水》里有一篇,講的是莊子釣于濮水——”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白啟鳴扮莊子時虛握著勺子做釣竿,扮楚大夫時搖頭晃腦。
“是我我也選‘曳尾于涂中’。”墨煙一邊喝湯一邊聽他講,總算是喝得津津有味起來,“但督主說這樣選很不上進。”
白啟鳴略感驚訝。
“莫廠公這樣告訴過你?”
“是的。”墨煙點點頭,“他說若是有一日兩難全,他定為‘那人’盡忠而死,絕不后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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