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秋社祭典那天,司空子一今日的打扮更為貼合平日著裝,不會給人帶來過分神圣以至妖異之感。
他選擇在后院中央空地上設祭壇。在陽光下,祭壇上的法器熠熠生輝,黃色經符在風中搖擺翻卷宛若金鱗游龍;而司空子一本人卻猶如夜晚一般,沉靜若水,孑然而立。
他盡管談吐和藹,面貌端莊美麗,但卻絲毫不減壓迫感。
樂平王在他面前也變得收斂恭敬,依照吩咐站在祭壇上,將寫滿禱文的青藤紙投入火盆之中。
司空子一手執銅鈴,繞著樂平王款步而行,手腕按照一定的節奏轉動,踏出一種奇妙的韻律。他神情肅然,但唇角仍然隱隱含帶笑意;好似有著漫不經心,但又絕對不會出錯的自信。
墨煙注視著法事進行。
聽說司空子一不忌佛道,打醮的方式也不同于普通門派,為此受到過不少攻訐。
然而在墨煙這樣的門外人看來,司空子一仿佛就是“祭祀”本身。集合了凡人的愿望與神佛的慈悲,將市井的、卑下的、崇高的、凌空的種種一并帶在身上。
樂平王雖說是這處宅邸的主人,但在齋醮儀式方面他不必做很多工作。等到燒完青辭、子一道人為他祈福后,他便從祭壇上下來,似乎無事可做了。
至于收拾屋子,自然更不是他的事。
這次離開皇宮,對于樂平王而言是需要正式“府置官屬”“安家立業”的開始。
不過對于王爺來說,這些事更像是玩家家酒,想起來的時候提一提,沒興致便不著急。
陳吉歡倒是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地安排打點,儼然已是做好了擔起大管家之職的準備。主子不管事卻又聰明而任性的時候,下屬的日子想來不太容易。
墨煙由衷敬佩像陳吉歡這樣的貼身侍從。
相比之下,墨煙覺得自己對莫遲雨而言不過是個護衛而已——或者說,一條比較兇猛、記得住回家路途的狗而已。
再繼續比較的話……
墨煙的視線落到走在前頭的白色小狗身上。
如若自己是那樣可愛溫暖的小狗,又會如何?或許連命運都會截然不同吧?
樂平王把秋宵月放在地上,讓它隨意走,自己則跟在它身后信步閑游。
他一直在與墨煙搭話,因此墨煙不方便離開。
而且墨煙也想借此了解一下王府的布局(鑒于之后她或許要在這里居住一個月左右時間,對環境自然是越熟悉越好),于是順從地跟著樂平王一同四處亂走。
誠然,青年是個說話漫不著邊的人,但他也總能用一種類似于裝傻充愣的樣子把事情說得很滑稽有趣。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未來的府邸,連什么地方的屋檐底下適合燕子筑巢都分析得頭頭是道。
這些話題確實也令墨煙感興趣。
可是今天她始終心緒不平,思緒總是不經意就飄到白啟鳴身上。
想到青年與自己待在同一個院落里,她下意識便覺得自己應該在他身邊。
等到樂平王用完午飯去小睡后,墨煙終于也得了空——不過,這個說法并不準確:
和準備秋社祭祀那時候一樣,墨煙雖說名義上是“東廠指派的協助者”以及“督查”,實則無事可做。
她在這里沒有什么認識的人,當然,作為一個局外人,她也不可能插手樂平王府安排布置的相關事宜。
也就是說,似乎除了給樂平王解悶以外,她在這兒別無用處。
墨煙想了想,決定找個安靜的去處休息一會兒。
她沿著院邊走了一圈,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那兒似乎是安排給王妃居住的地方,上午時已經簡單整理過,因此這會兒沒有人往來。
她跳上偏屋的屋頂,踩著瓦片往上走。
瓦片都是嶄新的,踩上去絲毫不搖晃,很穩當。
踏上屋脊后,可以遠遠望到設在后院的祭壇。童子們搖動鈴鐺,念誦經文的聲音隱約可聞。
她面朝著那個方向坐下來。
“督主要我來這里,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她喃喃問道。
從墨煙把卞樊厲所持名冊交到莫遲雨手中開始,之后發生的所有事情對于墨煙而言都是“不同”的了。
墨煙是一個很簡單的人。
從前她很少會想什么過去、什么未來,她是一個甚至連殺死師父的仇人都不去追查、殺父之仇都能夠輕松放下的人。
她本來以為,只要永遠活在眼下這一刻就好。
只要自己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可是……
可是說到底,她為之感到后悔的事還是很多很多。
因此既然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她必須要把握。
然而對于她這樣一個不習慣于長遠謀劃、深思熟慮的人來說,一時要考慮那么多事,實在有違她的天性。
“喂!小公公您怎么在那兒上面啊?”
她吃了一驚,站起身低頭望去。
居然是白啟鳴。
青年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她。因為太陽明亮的緣故,他用一只手微微遮擋光線。
墨煙注意不要踩壞瓦片,走到屋檐旁,輕輕跳回石板路上。
白啟鳴吃驚地看著她這樣做。
“您師從何人?”白啟鳴忍不住問,“之前比試時我便非常好奇……”
“一個住在京郊的老頭子罷了。”墨煙笑了笑,“白校尉是在巡邏?”
白啟鳴頓了頓,點點頭。
“白校尉平時在北鎮撫司當值,被差使到這里來駐守,想必很無聊吧?”
“您覺得無聊,所以才到屋頂上去的?”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白啟鳴對于捕捉情緒都是天生的高手。墨煙的師父和她說過,一個人若是生下來擁有過父母、兄姊的無私親愛,便很容易成為一個能夠感知他人悲喜的溫柔之人。
“是呀,我覺得在這兒很無聊。”墨煙如實回答。她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問題,“不過墨煙本就為人侍從,不比白校尉。”
“哪里話……”他視線略微躲閃。
墨煙隱隱覺得有些古怪。或許是因為自己仍未習慣白啟鳴在自己面前如此拘束的樣子吧,想到這,墨煙不覺苦笑。
“話說回來,令兄如今是指揮僉事,按說您也該很快有機會高升了?”
“若說對我絲毫沒有影響,自然是假話。”白啟鳴語氣嚴肅,神情坦然,“但我只愿意得到與我相配的東西。家兄也不是那種會被權勢蒙蔽雙眼、胡作非為的人。”
“那白校尉為什么來這兒?到這種地方來守衛一個根本不可能出事的閑散王爺,難道是您喜歡做的事嗎?”
因著周圍沒有旁人,墨煙可堪放肆地說。
白啟鳴愣了愣。
墨煙忽然意識到什么:她與白啟鳴不過兩面之緣,可話語里的意思,卻像是認定了自己清楚白啟鳴的喜惡。
她隨便尋了個理由告辭,飛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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