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巧,墨煙公公也在這兒?”
白啟鳴的疑問和笑容都非常真誠。
“關于逆黨一事,我與仵作還有很多話說。”墨煙解釋道。
這也是實話。她在試著學習如何從尸體上找出各處信息。
不過她的公務未能回到正軌,說到底還是因為她的傷還未痊愈,不太方便走動;而且“明面”上,墨煙要比實際傷得更重,因為在皇帝耳朵里聽來此事是“為保樂平王無虞而與十數逆賊相搏,舍命救主,身受重傷”的感人故事——故而一時半會兒她實在不該跟在莫遲雨身后大搖大擺走來走去,而要裝作傷得起不了身。
“白校尉來詔獄是為了……”
接著,她便看到了被兩名錦衣衛押在后頭的人。
那是一個看上去猶如一團揉皺后扔在路邊的黃紙符一樣的道士。
她覺得對方有些眼熟。
從那名道士身上傳來濃烈的酒味。他看上去處在掙扎和聽天由命的態度之間。這會兒,他突然捂住腰間的羅盤。
“這是怎么回事兒?”墨煙問道。
白啟鳴搖了搖頭:“此人好像認得那些刺客腳上的鞋,但他不愿意說,我就想著把他帶過來。”
“您請他到錦衣衛衙門坐坐不就得了,還這么嚇唬人?”墨煙忍不住要調侃一句。不出她所料,白啟鳴看上去有些難為情。
“帶他到放著逆賊遺物的房間去吧。”
白啟鳴點點頭。
那名道人始終置身事外一般自言自語著:“莫、莫非,東帝……”
他看上去神志不清,像一個瘋子。墨煙也想起之前是在何處見過他了。
——樂平王府。
墨煙并不樂意擅長恐嚇他人,不過不得不承認,她在莫遲雨和東廠檔頭們的熏陶下逐漸變得精于此道。
加之,白啟鳴則完全不是這塊料。
那名道士不愧是在俗世摸爬滾打的老江湖,雖然看上去是個瘋瘋癲癲的醉鬼,但卻以一種可堪冷靜的態度,坐在散發著尸臭的房間里東一榔頭西一棒地與錦衣衛攀扯。
不管白啟鳴問他什么,他都會含含糊糊地變著法子說自己“不知道”。
“您見過這雙鞋。”
“我的表情是那個意思嗎?”
“您在故鄉見過?”
“故鄉?……嗯,我的故鄉?我沒有故鄉,不,或許我有……我到底有沒有故鄉?”
“您是個方士,想必云游四方。您是在旅行途中見過這樣的鞋?”
“我啊,貧道一路胡亂走,聽說京城容易賺錢就到京城來了。果然,您別說,還真是比其他地方好賺錢,之前一個貴公子哥兒隨隨便便就拋了好幾錠銀子到我手上;還有一次我被邀請進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宅子……”
墨煙一直從旁看著那名道士。
不知道是否是她的感覺有異,墨煙覺得道人似乎一直故意不把視線放到她身上,或者說,是想要偷瞟卻始終不敢。
她還記得之前道士在樂平王府說過的那些話。
關于怪物,關于兇兆,關于妖龍。
“崖儀山。”
在她說出這個地名的剎那間,道士的臉色變了變。他原本一直在神經質挪動的手指僵直了一瞬,通紅的眼眶里眼珠一抖。
墨煙猛地撲上前,手掌在桌上拍出沉重刺耳的響聲。
“就是崖儀山附近,對不對?”
“不、不……官爺您在說什么……”
“你來自那里。我知道的。你也別拐彎抹角,我們在王府見過面。”
“啊?啊,樂平王的府上?這、這貧道哪里還記得……”
“如果說那些逆賊來自崖儀山附近,那你就算不認得,也有耳聞。”墨煙不用疑問句,她把每句話都咬得宛如真相一般,“你們是同鄉。你要包庇逆黨?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北鎮撫司管轄的詔獄,你在這兒被拔掉指甲可都是‘榮譽’,你若是不能吐出我們想聽的話,你后半輩子都別想離開這里。”
長久的沉默后,那名道士說:“昭愿之亂后,他們認為齊氏天命不再了。但其實是他們自己忘記了自己站立在天地間的使命,徒徒陷于復仇之囚。”
晚些時候,墨煙緩緩走在京城巷道上。
她并沒有在回憶道士說的話。
相反,她在離開詔獄前留意到了自己差點因為倏忽而未曾發覺的事——白啟鳴腰上的荷包換了一只,繡紋看上去不像白家夫人的手筆。
這意味著……
意味著——
這是一件好事。墨煙告訴自己。
那塊玉環會有一個合適的主人。白啟鳴二十歲了,只比樂平王小一歲,他早該結婚成家,若是如此,他如今說不定和樂平王一樣已經有了孩子。
樂平王……
墨煙忽然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恍惚回頭來看,她身邊所有的事物都在變化。好在,莫遲雨和王小燕沒有變過。她會努力讓這一切不被改變的。
于是思緒又回到那群刺客身上。
——崖儀亂黨。
她在心里如此為他們命名。
依據那名道士的說法,他自稱出生在崖儀山中的村落里,但早年就離家出去拜師學藝,跟了兩個老道士修行。昭愿之亂時他已不在故鄉。
他說自己聽說了山中村民被屠之事,自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然而從字里行間能夠聽出來,道士并不認為全村所有人真的都死絕了。他顯然懷疑如今行刺齊環宇的逆賊,就是當初自己村落的遺民。
但是這很奇怪,因為當初村民被屠殺之事,理當是昭愿逆黨所為。那為何又要報復在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呢?直接順著想下去的話,答案很清晰,那就是那些遭受報復之人并非“毫不相干”:崖儀亂黨認定“齊家”就是他們的仇人。
齊家,顯而易見,指的是所有的皇室。
“天命不再”。無法膺天命之人,不是天下之主。
他們如此認為,所以如此行事。
而她的師父……墨煙想起白問清從前和她說過的話,白問清提到李通從崖儀山回來后就性情大變。
墨煙不愿意這樣猜測,但是這樣猜測很容易:李通——或者說,當年的李同知,與崖儀滅族之事有關聯;甚至或許和已故的裕平王也有關。
可是為何如此?
怎么可能?
何以如此?
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陳年舊事,墨煙不得而知,也根本不知從何猜起。
還有一段對話,反復在她腦海里回蕩著。
那名道士盯著放在桌上的那雙鞋,看著那雙鞋上的血點:“貧道不過是個風水師,惘惘然一生,南北流離,剛才所說也皆只是臆測而已。可是……這鞋,到底是從何處得來的?你們從南地拿來的嗎?”
樂平王遇刺一事消息遮掩得很好。
墨煙也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道人接著問:“死了多少人?”
“零零總總,十來二十人。”墨煙含糊地回答。
“哎喲,那莫約就是全部了吧。”道人哈哈大笑起來,涌出的眼淚從眼角皺褶處滴落下去,“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一場空!沒了龍髓,沒了族人,沒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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