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自然漏洞百出，方先生微微輕笑的俊臉上也寫滿了不信：“小孩子不要說謊。”

一句話幾乎將小五逗笑了。

她覺得這人雖然看起來世外高人的樣子，實際就像供在佛堂里的神龕，什么生活疾苦都不懂。她余小五若衣食無憂，何必昧心說謊？可自穿越以來，為了少挨打要說謊；自偷逃進城以來，為了活下來要說謊，甚至為了找個差事做，連父母親人都說不在了……個中滋味，若非親身經歷，誰能體會？

而這位板直了身體，掛著笑容一絲不茍裝樣子的方先生，竟然第一次瞧見她，就教她“不要說謊”？

她有了這樣的念頭，對這位方先生的敬畏之心化為烏有，整個人立刻恢復成穿著臟衣服沿街乞討的小叫花狀態，可憐巴巴真真誠誠求助似的看向胡思明：“我說的是真的。”

“我信我信，”胡思明立刻表明立場站在她這一邊，還頗認真的瞪大了黑溜溜的雙眼替他跟方先生解釋，“她認識的人我都認識，除了賣進城里的兩個姐姐，沒人能教她讀書識字。”

方先生掛在面皮上的笑容竟然深了些：“既如此，還真是有讀書的天賦，”說罷對連連點頭表示贊同的胡思明懶洋洋建議道，“那酒館開門納客，自是什么人都有的，你這朋友一個女孩子家，如何能清清白白立足？倒不如給她爹娘二兩銀子，將她買進你家，給你當個陪讀的丫鬟……”

“我不想做丫鬟。”小五立刻反駁。

那方先生只拿眼瞧了瞧她，立刻了然般有氣無力的說道：“你年紀還小，自是不懂這其中的利害——一則，你身為佃戶之女，跟做丫鬟并沒太大不同，反倒做丫鬟會比做佃戶家的女兒日子好過些；二則，你連份保書都沒有，卻在城里謀了差事，是福是禍全看掌柜的為人；三則，你在酒館打雜，做的是毫無盼頭的差事——最好的前程是什么？掌柜的給你幾錢銀子？還是少掌柜看上你了，娶了你……”

“謀個差事而已，怎的還說上嫁娶了？”胡思明大驚失色，瞪大了眼睛瞧著方先生。

方先生方才說了那么長的一段話，整個人都像是累著了，重重喘了好幾口氣才輕笑著繼續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若說差的，被客人欺侮糟蹋了，掌柜的也不會管你。左右連份保書都沒有，什么事都大可不認。”

別說胡思明，連小五此番聽得都心驚肉跳。她對這世道并不了解，只憑著經驗告訴自己不能做奴，生死榮辱都由別人做主，但方先生說的確實似乎有道理。自己一個佃戶家逃出來的女兒，就比做奴更好些嗎？

卻聽方先生又道：“去胡家堡就不一樣了。你跟著胡少爺讀書，也算長了見識，豈非酒館打雜的小二可比？若實在不愿給胡家當丫鬟，”說到這一句，他忽然左右看了看胡思明和小五，認真說道，“給你家的二兩銀子可以我出，就算是我個人將你買了。等你長大成人，讓你脫去奴籍，也未可知。”

“真的？”

方先生這段話真的很有說服力，她自知沒有別的本事，只比這里的人多些知識，能讀書絕對是最好的出路；而若只是方先生一個病秧子的奴，似乎也比是土匪地主胡三的奴要好辦些。

“自然是真的，”方先生有氣無力的輕笑道，“我可不會說謊。”

這讓小五真的為難了。

她在城里做了這么多天小乞丐都沒被胡思明找到，偏生被白氏收留、找到差事了才遇上，難道是老天特地給她的考驗，看她如何選擇？若是做小乞丐時聽到這一番話，或者是早起遇上那壞婆娘，是胡思明或方先生救了她，她都義無反顧的跟他們走。

但此刻有了選擇，她該怎么選才好？方先生那一番話自然誘惑力極大，但他是胡家的先生，到底還是生活在胡三的眼皮底下——大姐說過，最好離胡家遠些，特別是地主胡三，從前是個土匪，人也齷齪……做打雜店小二的最好出路是嫁人，去胡家最好的出路又是什么？

她猶豫不決，胡思明那邊也急得抓耳撓腮——方先生今日一番話，也絕對是他從來沒想過的。小五內里是個成年人都難做決斷，他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更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說不清哪里不對，一顆心七上八下急得他幾乎跳腳：“女孩子真煩！余小五，你要是個男娃就好了！當女娃太煩了！”

他少年稚語，卻讓小五因此有了決斷。

方先生說得都是對的，孤身女孩在務城確實不好謀生，但白氏是危難之中救了她的人，還被街坊鄰居勸著收留自己，心腸自然是好的。最吸引她的，還是這獨立自由的身份，不必做任何人的奴仆，哪怕將來白氏對她不好，走就是了，左右是自由身。

“多謝方先生，”車內不能起身，小五坐在矮凳上躬身道謝，“您慈悲心腸，給了我一條活路可選。但老七酒館的白氏心地良善，又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想先在酒館打雜，當做報答……明年胡少爺不是要來城里考試？若考上了還能留在這務城，到時候我再感謝您的知遇之恩。”

這番話自然有給自己臉上貼金的成分，比方報答白氏什么的……從早上白氏的反應看，她更希望自己別去報答她呢！但感激之情如假包換，對方先生的態度也出自真心，無論如何也是給自己留了條后路。

“這樣好，這樣好！”早就如坐針氈的胡思明急忙攔住正要說話的方先生，整個人激動得幾乎跳起來，光禿禿的腦袋一下子撞在車頂上，疼得他立刻齜牙咧嘴的坐下，“我一定好好用功，考上縣學！你就在老七酒館等我吧！”說到這兒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忙從衣袖里掏出一只錢袋子，數都不數悉數塞進小五懷里，“你拿著！總歸會有用的！”小五想要拒絕都被他硬生生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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