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蝶忙應聲去了。

花廳內便只剩小五和方先生兩人，小五還記得給方先生斟酒。方先生謝過她，鄭重問道：“你當真很喜歡賺錢？”

小五點頭笑道：“自然，有錢才能養活自己，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我不愿像旁的女子那般，嫁人、生子，一輩子不是靠丈夫，就是靠兒子……若生不出兒子，就得同我娘一樣，一個一個的，直到生了兒子為止。”

“有錢……也未必能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方先生臉上蒙著的那層笑容忽然如面紗一樣脫落，露出內里的苦澀。

小五微醺，看不清楚，只覺得他似乎不開心，便笑著謝他：“您花了十兩金子贖我，我還沒來得及謝您。”邊說邊又倒了杯酒給他。

方先生又問：“你現在怎么想的？若不想回伶人府，我幫你去籌那十萬兩銀子。”

小五嚇了一跳，酒立刻醒了大半，緊緊盯住方先生，像是在讀看不懂的天書：“”

方先生苦笑道：“我認真的。不過銀子不是我的，我若去籌來——怕又讓你掉進別的火坑。”

“您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小五越發清醒了些，還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發覺真的不是做夢，“您第一次見我，就要帶我回胡宅，后來還花了十兩金子贖我……為什么？”

方先生苦笑道：“你是不是被一個少年搶劫過？在觀音廟。”

這下小五徹底清醒了，一點醉意皆無，連連點頭并瞪大了雙眼等著方先生說下去。

“他是我表弟，當時被人追殺，身受重傷，奄奄一息之時你如神兵天降，出現在他眼前……他吃了你的干糧、糕點，拿了你的錢，第二天用那錢雇了馬車來胡家堡找我，才保住一條性命。”

“您怎么知道是我？”

“他說了觀音廟之事，我心中愧疚，暗中去過幾次……你真是我見過最頑強的孩子，那種境遇之下，竟能一家一家毛遂自薦……”

小五聽得幾乎要哭了：“您怎么沒給我口吃的？我當時真的就快餓死了。”

方先生道：“我跟著明兒時，也未曾出手，想著你們這樣的孩子，經歷過這些之后，興許能更快長大……”見小五氣得拍桌，忍不住也笑了出來，“我也不是什么都沒做，那個胖牙婆要搶你走，我用石子提醒了白氏……你不也因禍得福了嗎？”

“原來是您！”

小五起身就要下拜，被方先生一把扶住：“我不求這些虛禮，只發覺你真的很想賺錢，很想說書……為什么一定要說書？”

小五無奈攤手：“我一窮二白，只肚子里這點故事能賺錢，不說書還能做什么？”隨即想到說書帶來的種種快樂、滿足，甚至賺的那些銀子，忙又鄭重說道，

“這真是個賺錢快的好差事，但地位不高，處處受人挾制……我打算一邊說書，一邊辦報——自然是不能叫‘報’的，反正就是這么個東西吧——有了名氣，報紙也好賣些，說不定將來能拿到官府的批文，真真正正的把報紙辦起來。”

她雖醉意朦朧，說這些時卻雙眼如炬，顯見著是她極想做也極喜歡的事兒，但這計劃里確實沒有胡思明分毫。

于是方先生又問：“你走這條路，勢必是沒男人敢娶的——你真的不怕嗎？”

“我不怕，”小五絲毫沒有猶豫，但立刻想到胡思明方才抱著自己哭泣的樣子，內心深處又有些自責，“我只怕傷了旁人的赤誠之心。”

方先生低了頭，嘆息問道：“那你要不要我幫你籌錢呢？”

“……是去找您表弟籌錢吧？”

小五能想到的只有這個，誰知方先生竟點頭了，顯見著那受傷的少年果然是個財大氣粗的。但聽他方才所說，若用了那少年的銀子，說不定會掉進別的火坑……十萬兩銀子的大坑怕是都能把自己埋進去吧？

“不用了，”小五決定賭一把，“呂老板若能說到做到，兩年之內我是無礙的。”

方先生猶豫良久，終于點頭道：“伶人府終歸是虎狼窩，你一個女孩子，鳳蝶也手無縛雞之力，住在里面終歸不合適。等明兒開學，我便成了閑人，到時候想法子將你們接出來居住，也方便你……寫《枕邊書》。”

小五大喜過望，忙噗通一聲跪在方先生面前叩頭，即便方先生拉她也不肯起來：“您的恩德，小五銘記在心！若有您用得著的地方，我也必……”

“我不為你報答，”方先生見扶她不起，手上稍稍用了些力氣，小五想不站起來都不行了，“你救了我表弟的性命，他忙著沒空謝你，我替他償還一二罷了。”

“他是……”

“不能說。”

小五立刻閉了嘴巴，心中暗嘆方先生果然一句謊話都不會說，隨便編排一句自己也不知真假，他卻偏說“不能說”。

方先生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容中露出些微苦澀：“就像我之前跟你說過的，有些話可以不說，但不要說謊，否則時間長了，你一句謊話戳穿，百句真話都成了假的，再說什么旁人都不會信你。”

小五連連點頭，內心深處對他的身世也好奇極了，但知道他“不能說”，也不好再問。只慶幸蒼天有眼，讓自己無意之中被迫救了他表弟，竟因此結識這樣一個天大的好人，老天爺對她余小五果然還是十分仁慈的。

當夜為安全起見，方先生讓小五和鳳蝶不要回后罩房了，畢竟離得太遠，府里又空空蕩蕩得一個人都沒有，只讓她們姐妹住他自己的東廂房，他陪酒醉的胡思明住西廂房，若有事喊一聲便可照應。

但當夜卻安靜如許，平安如許，第二天一早小五和鳳蝶早早起床離府，只留了封信給方先生和胡思明，望多多珍重，有事去伶人府找她。

后面這一句是說給方先生的，他說要想法子接小五出來，便必定能辦到，小五對這點確信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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