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茅屋里,沈家人熱情地接待了辛子。正想問清楚鐘氏請自己來究竟所為何事,就聽到沈家女兒沈湘哼起了歌來。
最初還把辛子弄得一頭霧水,待她聽清沈湘所唱的內容后,皺著眉頭看向鐘氏:“沈夫人這是何意?”
“大人身為采詩官,只管將民間所采的詩歌呈給陛下。雖然我沈家人被流放此地,說到底也還是大鄴子民,難道說大人深入民間采詩還要看人來嗎?”
鐘氏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但是她在賭,賭辛子會是一個心軟之人,賭她在不知事實如何下不會貿然拒絕她們!
辛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被人利用的一天。但是茲事體大,她無法辨別真假,只能將它呈給陛下,由陛下來辨別。
從沈家茅屋出來,辛子還是有些無法消化剛得來的消息。
如果宋大將軍的直覺是對的,如果真如沈湘歌中所言……她簡直無法想象那些人是如何膽大包天!
罪人村的村民早已聽鐘氏說,她是代天子來民間體察民情、采集民風的官。這會兒已不似第一次那樣對她的到來感到驚慌了。
“娘,我好餓!”一名婦人正蹲在地上錘打皮料,一個垂髫小兒正伏趴在她背上吮著手指道。
“我兒再忍忍,等娘處理完這些就拿去領工錢,到時候給我兒做麥餅吃。”
以小兒的年紀推算,婦人至多不過二十來歲,但實際看起來卻蒼老得像三四十歲一般。
辛子嘆了口氣,往自己的小挎包里摸去,想摸出一把燒黃豆來,不想摸了個空。
突然想起來,自從到了瑪午關,還哪里來的燒黃豆啊!
又找遍了全身也沒找出個能吃的東西來,索性掏出幾個銅錢,走過去塞給那婦人。多的也沒有,最近都是住的客棧,還要分擔苻千凡那一份,她手上也不富裕。
婦人看著手里的銅錢瞬間紅了眼,立馬就要跪下去給她磕頭。辛子連忙將她扶起來,不過幾個銅錢而已,哪里值當那么大的禮……
當她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那婦人又婦人叫住了她。聲音有些急切。
“大人!”
辛子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不忍道:“大嬸若還有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婦人卻道:“民婦只是想問問大人,陛下派大人來體察我們的生活,是要允許我們返回中原了嗎?”
她說這話時,眼中滿是期冀……
辛子愣在那里良久,最終還是笑著回了她一句:
“會的!”總有一天會的。
客棧里,苻千凡的房間里傳來咆哮聲。小二干活的時候自動繞過他的房門,里面這位爺脾氣不好……
“你是蠢嗎?你看不出來她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還把這破詩拿回來!”
“我的本職就是采詩,她們把詩唱給我聽了我又能怎么辦?我總不能欺騙陛下,瞞下不報。”
苻千凡冷哼一聲,“不過是幾個罪人而已,你就是不報上去又能怎么樣?”
采詩官三條立身準則“德、實、雅”,她做不到瞞報這種事,也跟苻千凡解釋不通這三個字。只能說道:
“也說不準這上面記錄的可能就是事實,我只管呈上去給陛下定奪就是。”
苻千凡嘆了口氣,“如果這是真的,你會得罪多少人?你不清楚?”
“我清楚,但是它越有可能是真的,我就越應該將它呈給陛下。”
苻千凡正拿她這種死腦經沒辦法的時候,她卻開始伏在案上寫起詩來。
真是有點跟不上她的思路了,卻也好奇她會寫出什么樣的詩來。
若說采詩官別的不行,寫詩倒是有兩下子的。
“歸去來兮,生復何求。”
辛子每寫一句,他便念一句,順便附上點評,“嗯,有那么點意思,邊塞詩嗎?”
“故園桃李,寂寞人稀。”
“役役何成,處寧堪悲。”
“歸去來兮,宿寐以求。”
越到后面,苻千凡的聲音越小。直到落下最后一筆,他當即變了臉色。
“你寫這些做什么!”
這首詩他初以為邊塞詩,不想到后面卻是圖窮匕現。竟然是為那些罪人之后所寫!
辛子放下筆,好整以暇道:“呈給陛下看。”
“你瘋了?”
這要是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會說她質疑先帝的決定,不滿于陛下的殘暴……
那些罪人,曾今也是大鄴的臣子,因種種原因被發配于此服苦役,世代不得返回中原。
現在,她卻要借采詩之便為這些人向陛下陳情。
“我沒瘋,我問你,這些人中有誰是真正犯了事的?她們不過是被連累的,有些人被發配到這里的時候不過還是個孩子,甚至更多的是因為祖輩的原因,讓她們一生下來就要在大漠里苦熬!何其無辜?”
“那只能怪她們投錯了胎!”
辛子被他這句話氣笑了,“是,是她們投錯了胎,就你精明,投了個高貴的公子哥。我成辛子何嘗不是投錯了胎?即便有幸進了宰風府,不過也就是皇家的奴才,你最好也離我這種鄙賤之人遠一點,免得臟了你高貴的身份!”
“你!”苻千凡一把抓過她的領子,盯著她的眼睛,辛子亦毫不示弱地對視。
良久,苻千凡才狠狠道,“狼心狗肺!”言罷便一把將她推開,摔門而出。
采詩官者,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政也。
由此可見,實際意義上采詩官其實是另一種言官。
言官主察百官,兼察君王。
而采詩官則專察王政。
辛子獨自在他房中想了很久,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
但是一想到那孩子叫餓的聲音、婦人期冀的眼神,她始終狠不下心來真的一點也不過問。
她們也是大鄴的子民,將子民的生活狀況上報上去,也算是盡了她的職責。
苻千凡卻是被她氣狠了,坐在客棧前庭里已經摔了七八個杯子。
每摔一下,他手腕上的手鏈總要被帶動起來響一陣子。看著這串手鏈,想起她說的,要留給以后的媳婦兒。
“哼!還想娶媳婦兒,且等著吧,等被砍了頭我給你燒紙人作媳婦兒!”
他比辛子更清楚君王是什么樣的人,加之她那副軸性子……他甚至可以預見那首詩呈上去,再經辛子那一番義正嚴辭,陛下會如何震怒……
氣也氣過了,到底還是不能看著她赤著腳往刀山火海跑。
苻千凡氣惱地踹了踹桌子,真是被這沒良心的灌了迷魂湯不成!
推開房門,辛子還在他房中,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靠在桌邊踢了踢她的椅子。辛子回過神來:“你怎么又回來了……”她想說的是,你不生氣了嗎,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苻千凡差點沒被她氣了個仰倒,掐著她的后脖頸惡狠狠道:“這是我的房間我還不能回來了嗎?”
辛子一愣,她倒是忘了這是在他房里了。
“那還給你,我回去了。”
她要走,苻千凡掐著她的手卻不放。
“你那首詩作得是個什么玩意兒,不要也罷,也不怕污了陛下的眼。”
辛子有些不明白他說這話什么意思,他卻又道:“我會在中境府志給她們留下一角的。”
辛子更說不出話來,若真能在中境府志中,將這些人與祖皇帝的豐功偉績聯系起來,那比她寫一千首、一萬首詩都要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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