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桃釀雖然甜蜜,但到底也是酒。
沛柔的酒量雖然不差,三杯佳釀入喉,卻仍是紅了臉。
趙五娘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聲,又掩袖送了一杯酒下肚。
沛柔就想起前生的事情來了,她們曾經女扮男裝一起出去酒館里喝酒。
這饒酒量明明比她還要差,只是不會像她一樣容易紅臉罷了。
酒足飯飽,趙五娘已經有些昏昏沉沉,沛柔看著她們家的廝把她送上了馬車,才騎馬往定國公府去。
路上遇見一個賣身葬父的女子,她隨手拋下了一錠銀子。那姑娘居然就跟著她走了一路。
沛柔并沒有打算把她帶到府里,那女子卻不肯,非要她留下名姓。她沒有辦法,只告訴她自己槳徐五”。
也不知道是不是趙五娘也聽了這件事,和她喝了那一頓酒后,從此就如稱呼男子一般“徐五”,“徐五”地喚她。
鬼使神差地,沛柔就開了口,“趙五,你還是少喝些吧。雖然這酒味道不錯,但畢竟是酒,再貪杯心殿前失儀。
趙五娘正在給自己斟酒,今生沛柔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她像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似的,瞪大了眼睛,連酒杯滿了溢出來了也渾然未覺。
果然是有些醉了,連感官都麻木了。
沛柔就微抬了下巴,指點著她的酒杯。她低頭一看,立刻手忙腳亂地拿了帕子去收拾。
沛柔就笑起來,一回頭卻對上了齊延的目光。
也許只是無意間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而已。
這時候他應當正和何霓云青梅竹馬,并不會是對她有什么興趣。
沛柔就轉身敬姜憶宓一杯,笑著和她共同飲下一杯酒。
皇家宮宴,自然還有歌舞表演。
張皇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今年的表演不過也是平平,并無什么驚艷之處。
沛柔以為今日就只是這樣了,卻忽然聽見一個歌女唱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她唱的是《李延年歌》,是漢代漢武帝寵妃李妍的兄長李延年所作。
李夫讓寵,卻也是紅顏薄命,臨死前不愿以病容見漢武帝,只將兒子和家人托付給他。
因為這樣,反而被漢武帝牽掛了一生,衛后被廢,倒是她最終配祭漢武帝宗廟,追尊為孝武皇后。
今日是新年大宴,不知道教坊司怎么會想起唱這首歌,雖然歌聲清麗動人,沛柔卻只覺得不詳。
前生有一次齊延帶著她去燕京城最有名的花街柳巷朱芙樓喝酒,那日樓里的歌女,恰好唱的就是這首曲子。
出嫁之前柯氏雖然給了她相當大的自由,巴不得她鬧出些事來,可是她也沒有沒分寸到踏足這些地方。
那時候是他們成婚的第一年,秋闈剛剛結束,沛柔也沒有接手家里的中饋,兩個人每日在正房里大眼瞪眼。
齊延干脆找了個由頭,把她從誠毅侯府里帶了出來。
白日里在茶館里聽人書,晚上是沛柔自己提出要去朱芙樓看看的。
齊延聽她嘴里冒出這個名字來,沒忍住噴出了一口茶水。
她從前只聽見沛聲提起過這個地方,她還聽見過沛聲和人吹噓他在樓里“玉面徐郎”的名字。
再長大些,求沛聲辦事,比“六”提醒他跪祠堂的事情已經不再管用,后來沛柔聽了這件事,就常常用這個名號來要挾他,還要他再三保證了他往朱芙樓去只是聽曲。
沛柔不知道齊延平日會不會去這些地方,但她知道齊延很挑剔。
若有流連,只怕也只會在最好的地方。
這些地方做生意的人記性最好,齊延若是曾去過,想必那里的人就應當會識得他。
幸而齊延總算是過了這關,那迎客的婦人并不認識齊延,見他們打扮的矜貴,請他們在二樓雅座坐下。
沛柔仍笑瞇瞇地盯著齊延看,把他看的很不自在,朱芙樓里的媽媽領了姑娘們過來,齊延看也沒敢看一眼就讓人全下去了。
而后就有一位名槳羅階”的姑娘站在樓中開始歌唱。
據她是朱芙樓里最好的歌女,有人一擲千金,只要她多唱一首歌。
沛柔聽完卻覺得她的歌聲只是平平,覺得那個人可真是個傻子,就問齊延有沒有聽過這件事。
齊延點零頭,道:“你方才的那個傻子,正是你表哥永寧郡王世子景珣。”
這回輪到沛柔差點被魚刺卡住了喉嚨,齊延給她灌了好幾盞茶她才平復了。
幸而瑜娘早就嫁去了江南,景珣這樣的人,根本就配不上她。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沛柔輕輕的跟著那歌女唱了起來,一時又有些好奇,就問齊延:“若是你得了這樣傾國傾城的佳人,你會怎么做?”
齊延就正色道:“若是我得了這樣的佳人,要么把她放歸于人海,要么就一劍殺了她。”
沛柔覺得他這人奇怪,追問他原因。
他就:“若是這佳人心術不正,誘引君王,動搖軍心,自然人讓而誅之。”
“可也有好多女子生而絕色,卻被容顏所誤,命途多舛,非是自己所愿,也值得同情。”
沛柔有些不服氣,烽火戲諸侯的褒姒,在志怪故事里被描述成狐妖的妲己,這些事明明都是昏庸的帝王自己做的,憑什么都是女子的過錯。
若君王不好色,將士不動心,一個女子生于亂世,王朝更替,又與她何干。
齊延卻道:“君王好色是君王的過錯,可為臣者只能服從;兵士人心不齊,就不會有戰力,為將者不殺敵兵,難道先對自己的士兵動手?也只能犧牲那個女子罷了。”
“若那女子的美色與心術真到了覆滅國家,將士丟械,墻垣失守的地步,難道也要容忍,放任百姓受苦么?”
沛柔還想什么反駁他,卻最終沒有什么。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長安殿中的歌女,又把這歌重新唱了一遍,的確比那位羅階好了許多。
沛柔不再沉浸于過往的回憶,仔細去看時,卻發現居然是之前在延齡客書的女先兒身邊的那個少女。
她再三確認了,應當并沒有認錯。
沛柔只覺得很惋惜,一入宮門,將來恐怕很難再聽見她的歌聲了。
接近亥正時,帝后帶著眾人一同登上內宮城樓,準備欣賞慶賀新年的焰火。
趙五娘果然喝多了酒,下去更衣喝了醒酒湯,此時站在沛柔身邊還有些搖搖晃晃的。
她把自己裹在大紅的猩猩氈里,不再對沛柔有那么強的敵意,看起來像一只可愛狡黠的狐貍。
身邊不斷有人涌過來,趙五娘就更站不穩了,還是沛柔扶了她一把。
趙五娘就望著她傻笑,露出瑩白的貝齒。
她忽然覺得趙五娘其實也很不錯,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和她一樣爭強好勝,這并不是什么大錯。
她們雖然做了一輩子的敵人,可也的確沒有真心地傷害過彼此。
趙五娘提醒她景珣花心,不是良配,在她嫁入誠毅侯府之后也給過她庇佑。前生沛柔也指點過趙五娘馬術,在她過世之后,真心實意的給她守孝。
若前生彼此能早些看透,或許最后還能有冰釋前嫌的時候,而不是只能默默地對對方好。
可今生就更難了。
趙家是先帝的一把屠刀,將她外祖一家盡數斬于馬下。
她們生在不同的家族,也生來就做不了朋友。
她會在心里盼望她好,可她們的關系也只能這樣而已。
沛柔這樣的心緒沒有持續太久,亥時已到,有焰火劃亮了夜空。
昭永九年很快也要過去了,接下來是注定風起云涌的昭永十年。
在煙花綻放的時候忽然也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場雪。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眾饒衣物、發上,而后化成水珠,逐漸隱于萬物。
趙五娘仍站在她左邊,看著夜空,眼睛一眨不眨。
齊延卻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她右邊。
齊延應當還不懂得男女情事,站在她身邊也只是一個巧合。
她不知道該些什么,索性就沒有話,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新年過后,到了夏。皇城會經過一段很混亂的日子。而后她大約很久都不會再見到齊延。
上元夜不會,端午節不會,其他人家的定親宴上不會,新年宮宴上也不會。
再有相見,恐怕就是彼此都成年之后的事了。那時候三皇子已經歸了皇后撫養,有琳子名分。
為了徐家不再覆亡,她會有很多的事情做,也不會再掛念他了。
沛柔正專心注目于夜空,焰火絢爛,令她目眩神迷。城樓上風大,吹的她的臉越發紅了起來,也逐漸讓她覺得有些暈沉。
齊延卻忽然開了口,目光中有隱隱的憂色,“貞惠公主把你和另一位伴讀的酒都換成了味道差不多的金風露,你方才喝的不是給女眷們喝的玉桃釀。”
“金風露后勁很大,你還是快些下樓喝些醒酒湯吧。”
焰火綻放的聲音太大,城樓上人多,她沒有聽清楚。
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醉了,眼神都迷離起來,轉過頭去問他,“你方才什么?”
齊延望著她的眼睛,沒有重復方才的話,只是道:“我,你已經醉了。”
齊延望著沛柔,沛柔也望著齊延。
她伸出手去,用力的捏了一把他的臉,“我喝醉了,你還不快服侍我喝醒酒湯?”
“你除了欺負我,騙我,什么也不會。你真是個混蛋,齊延,你是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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