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永十年注定不會太平靜。
三月下旬發了桃花汛,黃河再次決堤,更多的人流離失所。
不僅是燕京,黃河兩岸的許多大城都有流民涌入,也有人渾水摸魚,引發了不少禍事。
連年水患,今上終于下了決心要好好整頓河道,從國庫里撥了錢款給地方,要求來年不再有決堤之事,黃河沿岸百姓不再受流離失所之苦。
這些事情畢竟還是離沛柔這樣養在深閨的娘子很遙遠。
每日她仍舊來往于皇宮和定國公府,除了讀書,就是陪伴太妃和太夫人,偶爾有閑提筆練字而已。
新年宮宴那日,她忘了自己還是女孩的身體,喝多了酒,醉在了城樓上。
幸而太夫人她們也就在一旁,她才不至于出了太大的丑。
偏巧她醉了之后,趙五娘也不勝酒力,也被她的家人提前接了回去,她和她連這樣的事情居然也算是打了個平手。
她只記得她醉過去之前,齊延站在她身旁,她仿佛還跟他了什么話,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究竟了什么。
想不起來也就不想,于她而言,這畢竟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前朝忙著修筑河堤,賑濟災民,后宮里卻難得有了喜事。
誕下貞靜公主之后,六、七年間再無動靜的許賢妃,在五月的時候被再次診出了喜脈。
也因為這樣,原本隨著張皇后的兄長武寧侯成為新任的河道總督,往河南一帶去監修河堤而逐漸平息下去的廢后流言,又逐漸甚囂塵上。
甚至有傳言今上已經擬好了廢后圣旨,只等著太后和太妃點頭蓋上印璽了。
后宮有這樣的流言,公主們身在其中,自然不會一無所覺。
每日在重華宮里上課的時候,兩位公主就時常是針尖對麥芒,總沒有消停。
連帶著她們這些做伴讀的平日里見面也十分尷尬。
這一日下了學,沛柔照例是先往太妃的壽康宮去用膳。
等用完膳,才準備出宮回府去,許賢妃就讓宮人傳了旨,請沛柔往她住的昭紓宮一敘。
沛柔不解何意,笑著問傳旨的紅衣內侍:“不知娘娘今日召我何事,姜姐可有一同被召見?”
那內侍就笑著答:“自從五姐入宮做了貞靜公主的伴讀,娘娘還未曾得空見過您。”
“今日午后恰好無事,就想著請您去昭紓宮坐坐,并沒有什么大事。”
“姜姐為公主伴讀更早,娘娘是早見過的,因此只請了您一人過去。”
太妃就嗔怪道:“賢妃請你過去,你過去就是了。你這孩子,今日怎么這樣多話。”
沛柔靦腆地笑笑,“是我沒有見識,讓大人見笑了。”
又站起來和太妃行禮告辭,略整理了衣飾,跟著那紅衣內侍一路往昭紓宮去。
明知道許賢妃的結局,沛柔并不想和她有太多交集,所以之前都是有意避開的。
沒有過交往,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將來事發,她也才好不太難過。可今日是賢妃召見,她自然是不得不去的。
昭紓宮也在皇城西面,其實離壽康宮也并不太遠,不過步行了片刻,就已然望見了昭紓宮的琉璃瓦。
這座宮殿并不太大,和壽康宮一般大。才進了宮門,首先見了一架紫藤,條蔓纖結,與樹連理。
此時正是花期,淡紫色的花一串串垂下,盛放如瀑。
許賢妃正坐在花下,膝上放著一只雪白的長毛貓,輕輕撫弄。
和新年宮宴那一日不同,她今日只穿著極樸素的湖色綢繡三藍加彩蝶紋褙子,下面是一條白色的挑線裙子。
同樣的紋樣她還是上次在梅真堂柯氏的大丫鬟攢心身上見過,因為這已經是幾年前的款式了,所以被柯氏賞給了丫鬟。
沛柔就走上前去,福身給她行禮。
許賢妃就笑著讓她起來,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
她手里的貓看來十分溫順,隨著許賢妃的動作閉著眼呼嚕呼嚕,沛柔不由得就多看了幾眼。
許賢妃就先笑道:“徐五姐也喜歡貓嗎?怕不怕,想抱一抱么?本宮這貓倒是很溫順,并不認饒。”
沛柔見她有要把那貓遞給自己的意思,忙搖頭道:“只是看娘娘這貓養的好,所以多看了幾眼,臣女自己沒有養過,恐怕要山娘娘的貓。”
許賢妃見她拒絕,也并不勉強,只是道:“在宮中長日無事,就喜歡侍弄花草,養些動物。”
“本宮從前在家時也養了一只貓,父母嫌臟,后來它就不知道往哪去了。”
“誰知道嫁到這深宮里,反而有了這樣的日子。”
沛柔方才一進宮門就注意到了,院中除了這一架紫藤,還有許多別的花草,數量遠超過其他宮室。
在這一宮之內,就能賞四季花草,連御花園也不必去了。
坊間書,把許賢妃描繪成一個傾國傾城的狐媚女子。以這傾城之貌,蠱惑子,享下奉養。
可實際上她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養貓狗,侍弄花草,在這后宮之中求一安居之地而已。
沛柔忽然有些為她感到難過,她不記得前生許賢妃究竟是幾月過世的了,可她清楚的記得就在這個夏,她的孩子當然也沒有能夠生下來。
或許是因為初孕,她的臉色看來并不好,也沒有用脂粉。她看起來和狐媚禍國這幾個字根本沒有任何的關聯。
她忽然又想起來在朱芙樓里和齊延的那場辯論。
與其是女子容色所誤,不如家國大業,總要有人犧牲。
百姓們不敢指著鼻子罵子,就只好編造些理由來罵一直伴著他的那個女子。
安史之亂里的楊貴妃是如此,孟昶降宋之后的花蕊夫人也是如此。
許賢妃承受著帝王幾乎全部的愛,也就仿佛理所應當的要替他分擔那些本不屬于她的罵名。
除卻那罵名,后宮爭寵,最后更是要了她的性命。
雷霆之怒如何,全國舉孝又如何,她終究是不會再醒過來的。
“娘娘是有福之人,在后宮之中有兒女陪伴,還有閑情雅致,實在是羨煞下一干女子。”
她這話的違心,她是知道許賢妃的結局的。可是她也根本不知道該些什么。
許賢妃就溫柔地笑了笑,請她吃放在盤中的藤蘿餅。
“玙兒那丫頭胡鬧,這幾個月來多虧有你提點。因為她表姐跟著舅父上任去她不高興,偏偏又是你頂了她表姐的位置,所以才和你鬧別扭。”
“實際上她很喜歡你,常常和我提起你,還你馬術很好。”
景玙是貞靜公主的閨名。
“公主是金枝玉葉,有些脾氣,才叫人不好隨意攀折。其實臣女也很喜歡公主,覺得她和家中姐妹也很相像。”
許賢妃聞言,便道:“如今宮里和玙兒年紀相仿的只有皇后娘娘宮里的貞惠,她們倆卻相處的不太好。”
“你同姜二姐都是玙兒的伴讀,若是你們能如姐妹一般相處,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沛柔就笑道:“姜二姐蕙質蘭心,功課既好,脾氣也溫和,有她時常勸誡公主,娘娘實在不必太過擔心了。”
許賢妃手上的貓忽然從她腿上竄了下去,不知道跑到了何處。
就聽她道:“你年紀還,哪里會懂得做娘的心情。玙兒脾氣被她父皇寵的太壞,雖然她年紀還,可我是她的母親,總歸是擔心她將來的。”
“如今本宮在陛下面前有幾分體面還好,她再驕縱,在陛下眼中也只是孩子撒嬌而已。”
“可若是本宮一朝失寵,這份驕縱落在陛下眼中恐怕就成了禍事的根源。她如今在宮里,和她的姐妹就處不好。”
“一朝下降,即便她是公主,若自恃尊貴,不懂得尊重將來的駙馬,哪怕衣食再尊貴,終歸也是過不好的。”
沒想到盛寵如許賢妃,也會害怕自己會有失寵的時候。
沛柔已經明白了許賢妃今日召她過來的意思。
之前她的確抱著得過且過,不要得罪貞靜公主的心思,并不曾對她的行為有什么真正的規勸。
姜憶宓見出身高貴如她都這樣行事,自然就更不敢對公主多什么了。
來的確是她失職,她也有些慚愧,“臣女已然明白娘娘的意思了,今后定當謹言慎校”
“若公主有什么不是,作為伴讀,臣女自然也應當諫言規勸,請娘娘放心就是。”
見沛柔明白了她的意思,許賢妃才真正笑了起來。
她的確不是明艷的長相,可這一笑之間,也有不輸于橋邊紅藥的瀲滟春光。
碰巧那白貓也從殿中跑出來,躺在許賢妃腳邊。許賢妃就彎腰伸手重新把它放在膝上。
“我這貓兒前幾日沒有看住,再過一個多月,也要下貓崽了。你若是覺得可愛,也可以要一只去養。”
“并不太麻煩的,到時候我讓我宮里懂得飼養的內侍告訴你怎么養。”
沛柔就笑了笑,也溫柔地注視著那白貓。許賢妃實在把它養的很好,皮毛油光水滑,在陽光下微瞇了眼睛,比人還要慵懶。
她沒有再在昭紓宮里逗留太久,許賢妃讓人包了她親手做的藤蘿餅給沛柔帶回去。
臨出門前,她又回頭望了望那一架紫藤。
只怕花還沒有落盡,昭紓殿里也要人去樓空。
但是沛柔還是沒有想到,這已經就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許賢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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