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沛柔與他相識之后,總有許多的話想同他說。只是他總也沒有時間能聽完罷了。
后來海清河晏,山河無恙,他的時間很多。可她已經不在,誠毅侯府中也只剩下他和思哥兒兩個人。
夜晚太長,他花了很多的時間整理沛柔的遺物。
那已經是她走后的第十年了。他從她空置不用的妝奩夾層中,找到了許多屬于翠萼樓中少女的故事。
從她與他相識,她就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把生活中說見所聞之事都記載下來,以免忘記,將來若能與他結發,可以一件件說給他聽。
后來他們果然有了結發的緣分,可陳年心事,卻也逐漸被遺忘了。他就是在妝奩中那一疊發黃的紙箋中,看見了她從前為他做過的事情。
昭永十六年時疫爆發,她為了替他求藥,孤身一人從定國公府出來,策馬幾十里,幾乎用掉了半條命才將藥取回來,交給了重喬。
可重喬不知道這些,世上只有她一個人清楚這些。他以為她送來的藥也不過是尋常,他能好起來,只是因為之前的藥起了療效罷了。
他覺得他應該去看一看,看一看她曾走過的地方。來日黃泉碧落,他也能說給她聽她走后的人間。
這一座古剎實在很小,所以前生他來時,只見到一個老僧人。
那一個老僧人坐在正殿中的蒲團上,卻沒有面對佛像,也如燃燈古佛一般面朝著門外。日光熾盛之間,叫他以為是見到了佛陀。
老僧人是閉著眼睛的,他走近了,那僧人卻忽然開了口。
“已經是世外之人,緣何又踏進方內之地。”
他不懂這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沒有動。老僧人念了句佛號,從蒲團上站起來。
他看他的神情,猶如在看一位故友。
“你的性命是她贈給你的。你早就不應該留在這個世間,是她將你留下的。”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老僧人說的意思。心中驟然有萬千情緒翻滾,讓他不自覺有幾分哽咽,“那一日她與您說了什么?”
老僧人看了他一眼,老僧人的聲音沙啞,“她沒有與我說什么。她所有的話,都說給了我的曼陀羅聽。她自愿將她的性命分給你,可是你不應該再來這里。”
他不自覺地皺了眉頭,身體有微微地顫抖,積郁在心中十數年的痛苦盡數噴薄而出,讓他沒法站穩。
這十年來,他每日都比前一日更心痛。痛到如今,他也實在是無法承受了。
他在老僧人的面前跪下去,原來寺中的青石板,是這樣的滋味。
“她自愿將她的性命分給我,可是我不愿意再承受。她原本可以擁有很好的人生,而我不值得。請您幫幫我,將我的性命還給她,還給她……”
那一日他退到寺門前,從黃昏跪到了破曉。在天光方亮的時候,他終于看見了老僧人說的那朵曼陀羅。
原來前生她與他跪的,是同一塊青石板。寺前忽而起了一陣風,若清風有知,會不會將她吹向他身旁。
老僧人對他說,“若你想將性命還給她,便將這一切都先放下。”
她從老僧人那里拿到了藥,他則是得到了一句話,都是救贖。
池既山頂的天池,就在這座寺院后面。沛柔前生沒有來過。
前生諸事,她已經都想放下,拜過了燃燈佛,她的心情又重新好了起來。沛柔就問齊延,“方才一路背著我,累不累?”
齊延笑著答她,“自然是不累的。夫人身輕如燕,背著你并不比背著一個孩童更累。”
他又問她,“方才在佛前,可有許下什么心愿?”
沛柔就瞥了他一眼,“既然是心愿,怎能告訴你。上回同你一起看星隕,你都不提醒提醒我,明明也是可以許愿的。”
齊延就笑話她,“在佛前要許愿,在月老像前要許愿,看星隕還要許愿。你怎么這么多的心愿。”
“我許的都是一個心愿,難道這樣也不可以?”
話一說出口,自己也察覺到什么,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月老像前她許的心愿是“生生世世為夫妻”,方才這樣說,豈不是將自己的心事都說了出來。
沛柔再回過頭時,齊延果然就在一旁笑。她就把齊延生拉硬拽到天池邊,惡狠狠地道:“你若是不聽我的話,我就把你推下去。”
齊延就望著她,叫她去看天池中的影子。池中之水,冷冽如霜,清冽如鏡,映照著麗人與如玉少年的眉眼,竟讓她一時忘記了說話。
難怪上山之路艱難,原來是為了隱藏一面天上仙子才能擁有的明鏡。
“你是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
齊延望著她,目光中飽含深情,“從前一位故人的信箋中曾經提及這座古剎,后來我無事,曾經來過。又在古剎之后發現了這一泓天池。”
沛柔就笑了笑,“你朋友可真厲害,這樣的地方都能發現。”
齊延就握了她的手帶著她沿著湖邊走,“實際上她并沒有發現這個湖,她只是來過古剎罷了。”
“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千辛萬苦地上山,最后卻沒機會看這個湖一眼。她怎么會進了古剎也不看看附近有什么的呢?”
齊延溫柔地笑:“因為她已經求了她認為最重要的東西回去,那時候她心中的事,遠比欣賞這一湖之景重要的多。”
沛柔就不再說話了,因為前生的她就是這樣的。或許寺中大和尚的藥的確不錯,所以也有人如她一般來求過藥,她這樣想。
如今那個大和尚,又去了何處呢?
走到天池另一邊,隱在云霧中的,是萬丈懸崖。齊延不肯讓她過去,只是遠遠地叫她望了一眼。
“景色雖壯麗,可有云霧,看不清腳下的路。”他有道:“有時候站在高處,會忽然萌生一種想要縱身躍下去的沖動。”
放棄一切,自然也包括性命。他曾經想過在這里把性命還給她的。
沛柔就略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生命那樣寶貴,我絕不會輕易放棄的。”
是啊,她將她的生命看得如此重要,可在她以為他或許對他也有情的時候,就愿意慷慨的贈送給他。
他忍不住將沛柔摟在懷中,抱了許久許久。
“這樣的美景,若是不能看到,的確可惜。”
是景理的聲音,沛柔從齊延懷中探出了頭。景理正牽著絮娘的手朝著他們走過來。沒想到他們最后還是上到了山頂。
齊延知道她害羞,松開了她,與她并肩站在一處。
景理與絮娘慢慢踱步過來,“到底是燕京貴族子弟,游樂的地方就是不一樣。”
齊延就笑道:“這也不是一般燕京貴族子弟能賞的景色,今日叫你這江南人見了一場,你還不感恩戴德?”
“偏你這廝,叫人夸也夸的不舒心。”
他們兩個你來我往,絮娘和沛柔便相視一笑。
這里的氣候有些冷,所以草木并不繁盛。再呆了一會兒,即便有披風,沛柔也覺得身上的寒意漸重。
齊延就摟了她,與景理夫婦一起下山。下山仍然要走來時的路,再看一遍,沛柔就覺得這路要熟悉的多了。
都說下山容易上山難,沛柔卻覺得不是如此,稍微走得快了些,她的腿就有些發軟,到底還是齊延背了她下山,她也就一路都嘰嘰喳喳地同齊延說著話。
齊延一直都笑著答她的話,說到后來,她好像只能和他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了。
景理見了他們這樣,也咬著牙將絮娘背了起來,跟在后面,越走越慢。齊延卻每一步都走的很穩,健步如飛。
等終于到了山腰上拴馬之處,景理已經快要累的站不起來了。
下山還要差不多一個時辰,馬鞍上掛著一些干糧,大家就先坐下來吃東西。
景理又開始埋怨齊延,“你到底每天都在做些什么,背著鄉君走了這么多的路,居然也不覺得累么?”
“情之所鐘,雖累不嫌。”
齊延氣定神閑,將手里的餅掰了一半分給沛柔,讓她注意喝水,不要噎著了。
“我看,是驗之你該多多注意多鍛煉鍛煉了。”
景理就黑了臉,“我倒是也想。我們家老王爺,如今是諸事不管,樣樣事情都托給我去辦。”
“成日地同江南地界上各類官員吃飯應酬,我哪有時間如你一樣把自己練的跟碼頭上抗包的船工似的。”
齊延將自己的水囊也遞給沛柔,“夫人,他說我是船工也便罷了,可他說你是碼頭上船工扛的包,這應當怎么辦。”
沛柔還沒說話,絮娘先笑道,“沒想到元放居然這樣風趣幽默。”
齊延便對景理道:“既然是嫂夫人夸我,今日我便讓我家夫人放你一馬算了,要知道,我家夫人可是連當朝公主都敢頂撞,而且還因此得了今上鄉君封誥的人。”
夫妻夜話的時候,沛柔曾同他說過自己這個鄉君封誥究竟是怎么來的。
沛柔聞言,便故意地皺了眉做出母大蟲的樣子來,“讓?”
齊延即刻便反應過來了,忙作小服低道:“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應當是‘求’才是。”
大家都笑起來。
簡單的用過了午膳,眾人就如來時一般上了馬,說笑著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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