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鄭阿元推著木車,盡量將腦袋湊近冰桶,吸點兒涼絲絲的冷意,解解暑。
過了辰時的日頭這般熾烈,簡直要將人曬成滴酥,化在地上,鏟都鏟不起來。
鄭阿元是童貫派給姚歡的御膳所小黃門。
他十四五歲,正是內侍里腳力好使的年紀,人又生得周正,一笑起來像討喜的磨喝樂娃娃。故而平日里,御膳所往劉貴妃閣子里送東西,常由鄭阿元去,劉貴妃和管事都知郝隨,也挺喜歡他,偶爾還賞他個小物件。
然而自從開始送胡豆飲子后,劉貴妃就再沒給過好臉色。
今日辰初,鄭阿元就將胡豆飲子和一大桶冰送到毓秀閣,但劉貴妃說,飲子淡了,冰化了,讓姚氏親自送一趟來。
鄭阿元只得將東西再推回來。
他九歲凈身入宮,在這內廷磨勘了四五年,整日里琢磨后宮娘子們的脾氣。與宮外那些身子囫圇的男子相比,他雖少個把兒,心里可不知添了多少窟窿,早就將婦人們那點小肚雞腸,琢磨得透透的。
劉貴妃,定是對姚氏起了醋勁,乃至忌諱。
自從講筵所邊的胡豆院開了張,官家來過好幾回,這情形實在不大尋常。
宮奶酪院也很香,怎地從未聽說官家去過?
況且,每回來,官家就像從前和相公們邊釣魚邊閑談一般,緩緩地啜飲胡豆飲子,慢悠悠地與姚娘子說叨什么榷場、水渠、稻田、桑蝦的事兒,說著說著,官家的面色,就跟向陽花似的,舒展開了。
傻子才看不出來吧?
官家莫不是要留這姚氏做娘子?
倆人年紀也相仿。喔,不過聽說這姚氏從前有個未婚夫婿,戰死了。官家若留她,會不會教外朝相公們的唾沫星子淹了?
鄭阿元暗自嘀嘀咕咕,推車進院時,卻見張尚儀也來了,正和姚娘子說話。
姚歡眼梢染著笑意,但身姿恭敬,雙手捧著薄薄的裙衫模樣的絲品。
她的目光投過來,與鄭阿元苦哈哈的面容對上,她的神情倏地從笑嘻嘻的放松,轉為抿嘴蹙眉的無奈。
“阿元辛苦了,我送兩桶新的去。只怕今日也要到未時末才能回來,你們先將明日要用的豆子烘十斤,磨好。莫跟上回似的貪心,烘太多會走味,吃多少烘多少。”姚歡道。
一旁的張尚儀露出訝異,咕噥道:“此去毓秀閣,雖比不得福寧殿近,也就不到三里路,怎地要去這么久?”
姚歡雖覺得張尚儀是個好心腸的,但也不愿多說是非,只向張尚儀附身道:“多謝尚儀送給奴的衣衫,太貴重了。”
張尚儀露出安慰的笑容:“循例而已,往日來宮里當差的祇應人,也是有些被服賞賜的。我先走了,你們忙你們的活計。”
毓秀閣。
姚歡站在烈日下,已經將王菲的二十來首代表作,從國語到粵語,都默默唱了一遍。
不然哪堅持得下來。
入了伏的正午,這樣頭頂沒有片蔭的院子正中,站上一個時辰,也沒個水喝,前兩次能不中暑,已是幸事。
老天待她姚歡不錯,給的這姚家姑娘的軀殼,莫看不高不壯,底子其實蠻扎實。
冬天不感冒,夏天耐高溫。
今日來到劉貴妃閣子里,郝隨命人提了飲子和冰桶進去,回身笑瞇瞇地向姚歡道:“姚娘子先莫急著走,在此處稍候,郝某進去問問貴妃有何示下。”
他不必將“此處”咬個重音,姚歡也明白這對主仆的路數。
有經驗了,前幾回就是這般。
讓她站在院落里,接受一番烈日的炙烤,再放她回去。
郝隨今日甚至還揶揄了她一句:“喲,姚娘子,怎地你的臉,比宮城上的守衛還黑了?都快趕上你烘的這胡豆嘍。”
姚歡調整著呼吸,讓自己的心盡量平靜,不要自憐凄慘。
想想開封縣公田里的流民們,這個季節不也在烈日下干農活?
但高溫既然還未將她曬熟了,她的腦子就還在轉,她就不可避免地去揣測劉貴妃炸毛的原因。
官家此番,確實找她說話找得勤了些,只怕劉貴妃起了忿忿的念頭。
可是,憑直覺,姚歡不認為官家趙煦看她的目光,帶了什么忽然動情的深意。
青年天子的神色,就如與曾樞相問話時一樣,存了幾分認真與沉吟,不見外,但絕無繾綣綺色。
只要皇帝沒想法,終究是太平的。
就算教犯了醋勁的貴妃折騰折騰,看在趙家給錢的份上,自己什么都能忍。
當乙方沒有容易的。甲方的太太們盯著你的目光,可比你盯著甲方的錢袋子還犀利。
姚歡安撫自己,反正五六百斤咖啡豆快用完了,宮里喝胡豆飲子的新風潮,往外傳播的力度也夠了,太監宮女們也被教會烘豆煮豆了。
姚歡準備忍過最后的幾天,向趙煦提出,要去開封縣看官田里蝦桑水稻的情形,請天子允她出宮。
她正昏昏沉沉地思量著,卻聽閣子大門處的小黃門唱報:“張尚儀到。”
“這么多年了,貴妃還是像個小孩子。和親之事的氣,沒處發,就胡亂撒在那姚氏頭上,不僅于事無補,還恐怕教不懂規矩的下人們嚼舌頭,說貴妃行事喜怒無常。后宮娘子的名聲,實則,與前朝相公的官聲一樣重要。”
張尚儀在屏退了閑雜宮女的屋子里站著,語重心長地勸劉貴妃。
劉貴妃單手支頤,俏臉上倒沒什么不服氣的情態,只沒精打采道:“我不是遷怒,我就是沖那小孀婦發的脾氣。她實在太招人了。寶昌要被定給北邊,我本以為官家也一樣難受,不想底下人來說,官家聽完經筵,好幾次都會去隔壁的姚氏那里坐一陣。”
她說到此處,抬起眼睛看著張尚儀,露出疑色道:“尚儀原也是討厭那姚氏的,今日倒怕她曬昏過去似的,忙忙地就替我催郝隨打發她走,此刻來還教訓我一通。”
張尚儀一副“你在胡說什么呀”的表情,嗔道:“是不是郝隨又在你跟前嚼我的是非了?我和這姚氏點頭之交,我討厭她什么?去歲給你出個點子,拿她在菜里放山楂做文章,我也不是因為與她有仇,是見你被太后指責靡費,讓你尋個法子脫困、又更得官家心疼憐愛而已。”
劉貴妃語噎,悶悶地“唔”了一聲。
張尚儀嘆口氣,幽幽道:“我進宮時,你與官家都還只是八九歲的孩童,嫩聲嫩氣地喚我張奉御的情形,仿如還在昨日,轉眼間你二人已做了這多年的恩愛鴛侶,還有了一對仙童似的兒女,我便如尋常百姓家的長姐般,看著不知多高興。”
劉貴妃聞言,眼圈一紅,默然片刻,忽然前傾了身子,哀哀道:“我從不是個會疰夏的身子,但這些日子來,常常什么都不想吃。皆因想到寶昌將來要受的苦。尚儀,尚儀你最是有辦法,幫我想想,寶昌怎生逃過和親之事?”
張尚儀上前道:“辦法總是有的。但我要先請貴妃想想,對貴妃來講,骨肉相離,和內廷多進一位娘子比,孰輕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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