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儀踏進福寧殿后殿的書閣時,看到官家趙煦正在吃點心。
今日政事堂有堂除之一,幾個宰相為了春時殿試榜名列前茅的二十來個人,又你來我往的爭執了一回官職差遣。
趙煦回到后宮,日頭都偏西了。
“尚儀,你不知道朕的這些宰相們,一個個早膳吃得有多飽,爭執起來中氣十足,每人都可以一口氣講上小半個時辰。朕中間餓了,午膳只得空吃兩個饅頭,便又要聽他們堂除之議。回來時眼都花了,好在姚氏和童貫送了這新鮮糕餅來。梁從政,你給尚儀也弄幾塊嘗嘗。”
張尚儀接過梁從政遞上的瓷盤子,饒是她一聽“姚氏”兩個字,心里就不得勁,此刻見了盤子里的點心,也是眼前一亮。
點心有三樣。
其中兩樣不用入口,僅看外形、聞氣味,就能知道,分別是棗泥胡豆饅頭和桑葚胡豆凝凍。
而第三樣,方方正正,豆腐似的一塊,上下兩層淺黃色,中間一層是胡豆的棕褐色。
張尚儀嘗了嘗,涼涼滑滑的,奶香與胡豆的焦香外,竟還隱隱一股酒味,而酥油般綿密的口感中,又混著烤餅末子似的顆粒。
“尚儀覺得如何?童貫和姚氏真是好本事,也不知道怎么搗鼓的,說是用乳酪、雞蛋、沙糖粒子和果子酒,加上胡豆與石花菜煮出的汁,就做出了這道點心,叫什么……米酥?”
內侍梁從政在一旁提醒道:“官家,叫提拉米酥。”
“喔,對。”趙煦應著,又挖了一勺塞嘴里。
張尚儀眸光微動,由衷贊聲“好吃”,又笑著追了一句:“主要還是姚氏的點子吧,她可真是個妙人兒。”
趙煦放下勺子,略見詫異:“哦?朕還以為,尚儀對那姚氏,無甚好感。”
“去歲她進宮,好發議論,我來與官家說,乃是據實稟報。此番看了她幾回,似覺得,她其實也算心性純摯之人,只悶頭將差事辦好。對了,前些時日,我去貴妃閣子里,聽貴妃也對她評價頗善,道是細心又勤快,先頭在雞腳里放了山楂,純屬不小心,貴妃早已不計較此事,還贊她手藝妙,賞了她。”
張尚儀娓娓道來,趙煦越聽,越現出復雜的表情來。
君臣二人又吃了幾口提拉米酥,趙煦將碟子輕輕一推,胳膊肘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于一旁小宮娥搖扇的輕風中閉目養神。
片刻后又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片片盛夏濃蔭。
良久,趙煦終于向眼前這位內廷近臣道:“姚氏昨日來請奏,說是想離宮了,城中的鋪子和開封縣的租田,都須她去打理。這么個孤身小娘子,也不容易。”
張尚儀胸中一喜。
她覺得,這些時日自己緩緩地抱柴拱薪,此刻點火的時機差不多了。
許多年前,曾布教過她,“言多必失”并非真理,懂得何時撲火、何時點火,才重要。
天子總是自高身份,有些火,須由底下的人,來幫他點。
去歲,自己在天子面前表現過對于姚氏的警惕,替天子擔心她是曾布送給向太后的宮中線人,如今自己卻反過來勸天子收了她,留在身邊解悶舒神,恰顯得自己無甚私念,不黨不群,一切皆為官家謀慮。
張尚儀亦望向窗外景色,口中柔聲道:“官家讓姚氏多留一陣吧。”
趙煦耐了耐,終究直言:“朕想她留下。”
張尚儀道:“官家想她留,就留,官家是天子。”
趙煦忽地帶了隱隱的譏誚:“尚儀此言差矣,朕這個天子,哪里就能隨心所欲了。”
張尚儀道:“從前不能,如今也不能嗎?”
趙煦嘆氣:“她算來,是西軍遺孀了,縱然沒過門,也算定過親,還為了守節之事,寧死不嫁。朕若留她,朕在外朝臣子眼里,在天下百姓眼里,成什么了?”
張尚儀道:“妾斗膽問官家,官家可是很喜歡她?”
趙煦眉心展開,笑了:“尚儀當朕還是青澀小子嗎?哪有什么喜歡不喜歡的,不過是覺得她有趣,若封個美人留在宮里,朕找她陪著說說話,也便宜些。她歲數不大,倘使能替朕生個公主,就給她再把份位進一進。”
張尚儀面露贊許:“官家這樣想,就對了。天子娶婦,自然不會耽于男歡女愛。官家忌諱姚氏的身份?遙想后周太祖(指郭威),迎娶的四位夫人,柴氏、楊氏、張氏、董氏,她們的夫婿皆喪于離亂,她們皆是再嫁,那些個滿腹道德仁義的士大夫們,可敢有半句非議?”
青年天子望著自己這位“內廷帝師”。
“尚儀的意思,朕不明白。”
張尚儀娓娓道來:“官家,姚氏這樣的身份,要說做相府的孫媳婦吧,確實不妥,但偏偏做官家娘子的話,妥,極妥。西軍將士死于國事,其生前訂婚的女子自食其力之余,竟還數次為國分憂,賑災、租田、獻計胡豆榷貨。官家給她內命婦的份位,這并非出自什么男歡女愛的情動,而是國朝給她的無上榮耀。這份榮耀,章首宰、蔡左丞、曾樞相能給嗎?御史臺的筆桿子們能給嗎?文壇耆老能給嗎?世間女子的最高榮光,莫過于成為內命婦。外頭那些朝臣名士們的,既然沒有資格來給,就沒有資格來說三道四。”
趙煦覺得有點繞。
但品咂品咂,似也不算強詞奪理。
“倘使姚氏得了恩眷,誕下小公主,公主又擔負了和親之責,官家信我,青史上留下的,必是一段佳話。”
趙煦看到張尚儀那雙瞳翦秋水的眼睛里,傳遞著清正的理解與堅定的鼓舞。
既有男子的冷毅,又有女子的慈悲。
啊,仿佛真善美的神祗,在贊頌他內心那番合乎天理人情的好念頭!
“朕明白了,多謝尚儀。”
張尚儀的目光越發多了一份慈柔,她又似想起什么,閑閑問道:“官家,今日堂除,榜上高第者的差遣,可算是塵埃落定了?”
“旁人倒還好,只榜眼曾緯的定職略有坎坷。朕想來,他文章錦繡、才思犀利,可讓他在祥符縣做一陣縣丞后,轉去臺諫。偏偏曾樞相執意讓他去登州市舶司。”
趙煦說到這里,淡淡冷哼:“曾公,曾子宣,他到底還是老了,氣量大不如從前,兒子不過是政見與他稍有相左,他便這樣不高興。罷了,朕也不好駁他面子。”
張尚儀淡淡“哦”一聲,同情道:“官家也是不易,若不依著樞相,只怕他又疑心是章相公攛掇了官家與他作對。可惜了曾緯那棵好苗子,原本若能做個監察御史里行,確實不錯。”
趙旭聽到“監察御史”四個字,驀地又想起一樁事。
“尚儀,宣仁太后是不是真的待你很好?”
數日后。
知了聲聲殘陽里。
姚歡跟著前頭的青袍內侍,疾步往毓秀閣走。
方才她正在收拾包袱,劉貴妃閣里的人來傳口諭,說是官家和貴妃叫她過去。
太平了好幾日,眼看就要領了工錢出宮了,怎地忽然要召見?
心懷惴惴地踏入院子,繞到后殿門口,姚歡果然見梁從政立于廊下。
他身旁,另有兩個中年婦人,雖未頭戴烏紗幞頭、身著靛青直裰,看起來仍有一股宮中女官的端嚴肅然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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