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再是繁華,平民人家到了冬天也是用不起炭盆的。
姚歡在被窩里打了大半夜哆嗦,凌晨起來生火時,見到院子里果然落了一層薄雪。
卯初,上朝的大臣們陸續來吃早飯。
他們發現了新鮮玩意兒。
“姚娘子,這香爐似的,是什么炊具?”有人好奇地問。
姚歡給諸位官老爺倒完熱咖啡,將他們矚目的那物件,從邊幾上挪到飯桌中央,笑吟吟道:“這是冰滴壺。”
眾人但見這壺,乍看像香爐,實則復雜得多。
一共三層。上層是一個湯婆子似的瓷甕,里頭裝滿水,水中泡著冰塊。
中間一個四面通透的黃銅扁球,又嵌套著一只小銅壺,壺中裝滿了烘好又研磨細膩的焦褐色胡豆粉粒,壺上凌空隔著一塊白物,既似絹帛又似宣紙。
最下層則是個瓷瓶,接住豆汁。
來吃早飯的朝臣中,有工部的人。
到底理科男出身,業務素質過硬,無需姚歡多解釋,工部這位老爺,已一面啃著饅頭,一面好為人師地說叨起來。
“老夫看明白了,這冰水自甕壺口落下,滲透濾紙時,滴速見緩,能與胡豆相融許久,漸漸引出胡豆的香汁。豆汁再落至最末層的瓷瓶。”
“胡豆不是煮來飲的么,為何要這般麻煩?”另一個朝臣喝了口手中熱咖啡,問道。
嗯,好問題,理科男一愣,看向姚歡。
姚歡恭敬道:“各位官人,喝胡豆飲子,就像喝茶,也可為了解渴暖胃,也可只為細品就中風味。胡豆淺淺烘了,大份量熬煮,又熱又香,大雪天氣來一杯,甚好。而這冰滴法呢,慢是慢了許多,萃出的量也少,但因整個過程低溫寒涼,豆汁便沒有絲毫的澀味,十分宜人。諸位嘗嘗吧。”
姚歡言罷,招呼小玥兒,端出一溜花骨朵兒似的酒盅,取來昨日于低溫中萃好的冰滴咖啡,斟在小盅里,奉給眾人嘗嘗。
雖是數九寒天,但冰滴咖啡本就不是讓人一飲而盡的,無傷脾胃。
眾人依了姚歡的建議,細細啜來,感受咖啡澀味盡去后,在舌尖盤旋的滑順清醇。
姚歡又道:“此物恰合冬季品味。諸公可聽過冰壺珍?太宗時的蘇易簡蘇公,有一回在隆冬時節燙酒痛飲,酩酊后但覺口中不適,遂去尋了屋外腌菜壇子里的冰涼汁水來喝,謂之冰壺珍。這冰滴法制出的胡豆飲子,亦有醒酒之功。并且,這個季節,極易得冰。諸公白日里在衙署公務時,也可將這冰滴壺置于屋中窗臺處,任其自滴。滴滿半瓶后,于炭盆邊,一面緩悠悠地品咂,一面閱看公文,豈不美哉?”
姚歡說著,朝小玥兒使個眼色。
小玥兒忙上前,一臉天真赤子的笑容,跟開了直播似地,背誦姚歡教她的話術,向方才那工部的臣僚道:“大官人買一臺冰滴壺吧,只要兩貫錢,買不來吃虧,買不來上當。買就送二十張濾紙,一袋昨才烘好的豆子。濾紙和豆子用完了,再來俺們店里買便是,濾紙每片五文,可用三天,豆子每袋五十文,可滴十盅。”
這些朝臣,雖非月入幾百貫的宰相級別,俸祿也著實不低,衙門和家中常備的烹茶工具,一套都要十來貫,不過小半個月薪水而已。
兩貫實在不算什么大錢,沒得在這一對如花似玉的主仆跟前折了大老爺們兒的面子。
工部那人于是爽快道:“好,那老夫就捧一臺走,回頭讓家仆送錢來。對了,你們說的這濾紙,什么做的?”
姚歡稟道:“回大官人,小店的左鄰右舍,都是文房四寶店。濾豆汁不是畫畫,用不著徽州池州那般好的紙品,民婦尋了一家蜀地來的,試制出這經絡扎實、不易洇水軟塌的,價錢也費不得幾何。”
工部那人笑道:“物盡其用,姚家娘子好思謀,若是個兒郎,來我工部定也能大顯身手。”
因又對著左右一大片烏紗帽翅吆喝:“掏錢掏錢,一個個平日里財大氣粗的,聽雞兒巷的姑娘唱支小曲兒,都要賞出半貫錢去。今日也照應照應飯食店和紙品店的小買賣嘛,人家一個守節娘子,生計怪不容易的。”
達官貴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最愛做慈善嘞。
諸公紛紛解囊。
于是,一個早肆,姚歡就賣出去十四五臺冰滴壺。
這些冰滴壺的試制成本,是她用孟皇后的理財基金出的。
想著既然走官僚雅士階層的高端市場,自應外觀漂亮,她本欲學著后世冰滴玻璃壺一樣,用此世的琉璃。
結果一打聽,上下兩截用琉璃的話,沒有三四十貫做不下來。
我去,原來那日瑤華宮里,皇后給的蒸馬蹄糕的琉璃樂扣樂扣盒子那么貴。
難怪起點男頻穿越回古代造玻璃的人,能當皇帝呢!
姚歡乍舌,還是用回了瓷甕瓷瓶,中間夾個銅壺,妥妥的標準三截式冰滴咖啡壺。
那瓷甕瓷瓶,找的也是開封城的精品民用瓷器商家定制,用定窯的“紫定”,有別于茶具領域常見的白瓷青瓷。
試制因為數量少,每個成本略高,一個冰滴壺凈利率約百分之三十左右。若能大范圍推廣,量上去了,成本還能下來。
百分之三十,對得起孟皇后的本錢了,畢竟朝廷對外放貸,也就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年化收益。
全世界的商人都是同樣的嗅覺靈敏。
今歲秋時,除了朝廷榷貨務所定的胡豆外,番客們趁著大宋還未像管制香藥一樣管制胡豆,每條船都多運了不少胡豆。
開封城賣咖啡的館子,很快就不止姚歡這一處了。
姚歡盤算著,和賣小龍蝦一樣,賣咖啡也是無法壟斷的,努力將客戶需求做大才對。
袋裝豆子,咖啡味兒的糕點,冰滴壺、法壓壺、濾紙這些咖啡周邊用具,都有利可圖,值得嘗試。
尤其是冰滴壺和法壓壺,倘若帶起了風潮,亦可和茶具餐具一樣,銷往北遼邊貿榷場,從遼人口袋里掏錢回大宋。
到了晌午時分,店里漸漸清凈下來。
姚歡取出紙幣,一項項地算,看看小龍蝦田、飯食店餐飲和咖啡產品等板塊組合,能否保持在五十以上的毛利。
進了臘月就是年,姚歡還想著,挪湊些余錢,給雇傭的流民每戶發點年終獎什么的。
她正埋頭理帳,門外伴隨著一聲急切的“姚娘子”,王犁刀噔噔噔闖進院來。
這大冷的天,王犁刀卻一腦門汗。
不是趕車熱得,而是急得。
開封縣的朔野中。
縣丞鄭修,正站在姚歡所租的最大的一塊桑蝦稻田前。
他面前,烏泱泱竟有百來禁軍,而他身后,除了姚歡所雇的二三十流民,并無縣里的衙役或團練兵。
此時,這塊蝦田,已被野蠻地掘開多處泥基,尚未封凍的水畦里,更是被填了不少石塊。
大宋禁軍三衙,刨除皇城內的警衛部隊小幾千精銳兵力外,大部分禁軍駐扎于京城和畿縣之間。
其中,侍衛步軍、馬軍二衙的禁軍集中在開封城東面,殿前司下轄的禁軍,則駐扎于城西的開封縣附近。
眼下圍住蝦田的禁軍,就來自殿前司的駐軍。
領頭的是個指揮使,姓陸。
禁軍里,指揮使下轄五百人,算個小頭目,加之身材碩壯、滿臉橫肉,這陸指揮看起來頗有幾分虎豺之相。
“無法無天!”鄭修心中罵道。
開封縣乃天子腳下數一數二的縣治,禁軍平日里并不敢真的撒野。
有時來蹭一蹭役夫給他們蓋屋、運馬料,知縣也客客氣氣地派出人手去。
而今日,一營的指揮使,竟連縣里公廨都沒去,突然帶人從天而降,直接毀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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