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在晌午聞訊趕來時,原是強壓怒火、擺出溫和面容,向這陸指揮請教原委。
不想那軍痞并不愿多搭理似地,只冷森森道:“這田,哪個租的?”
大宋重文抑武,況且指揮使前頭又沒掛個“都”字,若只比真實的地位,姓陸的區區小武官,與鄭修這樣的畿縣縣丞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沒有資格擺譜的武人,卻有恃無恐地跑到文官的地盤上擺譜,只一個可能:受了大人物的指使。
鄭修心中疑云更盛,嘴上含混道:“此為開封府轄內的系官田產,春初才租給一個城郭戶經營。陸指揮若得了上峰交辦的公差,不如,由本官引著,移步縣衙,與知縣說說?”
陸指揮嘴角一撇,揮揮手,下令軍卒們暫停填埋,卻仍睨著鄭修道:“有勞縣丞派個人去城里,叫那租田的城郭戶來。天子腳下,吾等又不是土匪山賊,挖人田地,斷人財路,也須與事主說個明白。”
鄭修咬了咬牙。
且不說姚歡如今得了孟皇后的青睞,哪怕她只是個普通租戶,為流民修屋、為縣里辦學的兩樁舉動,就足夠令鄭修敬佩了。
鄭修本不愿,在男人該挺身而出的時候,將個給縣里行善的女人推出去擋槍。
但禁軍小頭目的意思很明顯,今天要見著姚娘子才談。
鄭修只得讓王犁刀往開封城去尋姚歡。
姚歡坐著王犁刀的騾車奔到田頭時,日頭還沒偏西。
見到眼前情形,她本能地有些發怵。
上輩子在現代社會,她靠腦子和做PPT吃飯,項目的對手再刁滑,起碼表面上是斯斯文文坐在談判桌邊的。
此刻突然面對一支不知為何要尋她晦氣的大宋正規軍,打眼望去烏泱泱一片,粗蠻煞氣能蓋過呼嘯的西北風似的。
她一個整日里與文官良民打交道的小買賣人,何曾見過這種陣仗。
來自成群結隊的雄性動物的壓迫感,令她戰栗。
原來穿越小說里的大女主光環都是騙人的!
我怎么好像,腿開始哆嗦了啊。
姚歡往鄭修和王犁刀身邊挪了挪。
鄭修低聲對她道:“姚娘子莫怕,我是朝廷命官,有我和犁刀在,他們不敢對人動手。況且,娘子你是朝廷旌表的節婦。”
姚歡一個激靈。
旋即給自己鼓了鼓士氣——對啊,我是公家蓋章了榮譽的,我還差點成了趙家人的妃子呢。
她撇過頭,望見不遠處,自己所雇的那些流民們瑟縮在一處。
當中其實有不少青年,但一眼看去就是不會反抗的模樣。
大宋流民太苦了,而且苦慣了。
苦難并不一定像小說里那樣,會戲劇化地激發他們的斗志、搞出聚義梁山的壯舉。
苦難更多時候,令人對權貴怕得要死。
但流民們的目光,其實很復雜。
有焦急,有惶恐,又蘊含了倚靠的信任。
在他們看來,姚娘子這個挺年輕的小婦人,既然不同于開封城里那些美麗卻又較弱的千金閨秀,既然能出來行走江湖,能不偷不搶地租下官田,能與縣里官員說上話,能給他們這些逃荒者蓋屋子付工錢......她就應該同樣能有本事,去與眼前這些粗悍的軍爺們交涉。
兩個還沒桑枝高的娃娃,大約覺得現下的氣氛沒有早間那般緊張可怖,默默地挪過來,伸出臟兮兮的小手,試圖將田埂上被禁軍鏟倒的小桑樹扶起來,種好。
姚歡的目光落在娃娃的腳上。
眼看冬至了,田里土坷垃都凍得硬梆梆,這倆娃娃腳上還是露著趾頭的破舊單鞋。
姚歡眼眶發澀,胸中發滯,喉頭汩汩甜腥味上涌。
什么世道!
文明盛世的曙光?
曙光個屁。
僅僅是剛剛活下來、還談不上真的溫飽的日子,都不讓人過?
姚歡心道,我當初是花了自己的血汗錢,租的朝廷的官田,白紙黑字立的契,朝廷給我免的稅、我也又捐出去辦教育了,朗朗乾坤,我為啥要慫?
她覺得腿肚子似乎不那么抖了。
她走到田頭,對好整以暇坐著、手拿皮囊喝酒的陸指揮使跟前,恭敬問道:“軍爺緣何突然來毀田?”
陸指揮也不起身,只抬了眼皮向姚歡道:“好教娘子得知,殿前司看中此處,要練兵。”
“周遭拋荒之地甚多,為何要毀了能產桑稻和魚蝦的良田呢?”
陸指揮笑道:“對吶,娘子你也知道,自己這些是良田。既然你們已將這些地整飭過了,吾等只需稍稍填平,就可讓官健們在其上操練,豈不省事?”
這是人話嗎!
姚歡勉力捺下幾分怒火,繼續道:“軍爺,先夫活著時效力于環慶軍,論來,先夫和軍爺,都是大宋官健。可否請軍爺看在同袍未亡人的份上,給個示下,是殿前司哪位大官人看中了民婦這幾處薄田,竟是連開封縣出的官契,也能不顧的?”
陸指揮終于站起來,眼一瞇,嘴角一噙,盯著姚歡道:“拿你的牌坊出來壓人?你那貞節牌坊若真的管用,我們怎么會接到軍令?小娘子,爺好歹是個指揮使,你以為爺想大冷天地帶兄弟們出來干活兒?沒辦法吶,上頭就看中你這片風水寶地了,征納來操練步騎軍陣,明年在金明池邊演武給官家和百官看。你說,這是不是連縣令都不敢怠慢的大事?”
他扭過頭,指著蝦田邊給流民們蓋的廬舍,又道:“本使方才去檢視了一圈,他們說那排屋子,也是娘子出錢蓋的?嗬,娘子好闊氣,給一幫河北來的鄉巴佬,居然蓋的瓦房。正好,今晚,本使的兄弟們,就歇息在此了。”
他言罷,下令手下幾個牙兵,吆喝野地里的禁軍兵卒們,收了鐵鍬家伙事兒,十人一隊,去占流民們的屋子。
姚歡駭然,急走幾步,攆上陸指揮,從懷中掏出一個金錠子。
那是午間她急慌慌隨著王犁刀離開飯食店時,樓上練琴的李師師瞧著不對,趕下來問過情形后,塞給她的,道是昨日去端王府給歌姬們排新曲子后,端王趙佶所賞。
金錠子個頭小不起眼,卻起碼值十貫銅錢,最適合打點軍頭。
不想陸指揮背起手,只呲牙冷笑:“說了我們不是山賊土匪,要你的錢作甚。待爺們休整得好,才有力氣平田。”
姚歡幾乎是求他:“指揮大官人,眼下挨著臘月,流民們露宿在野地里,要凍死人的。”
姓陸的一指鄭縣丞:“他不是本縣的父母官么,瞧他著急的樣兒,想來愛民如子,你找他去。”
姚歡手足無措地捏著金錠子,回頭看鄭修。
鄭修也覺得窩火極了。
但他畢竟是個為官十幾年的老江湖,熟悉狐假虎威者的套路,于一旁觀察時,看出了些門道。
他上前來,望著陸指揮大搖大擺走遠的背影,對姚歡道:“姚娘子近來,可是在京中得罪過殿前司的長官?”
姚歡搖頭。
鄭修道:“今日這軍頭,氣勢洶洶,卻不愿和知縣照面,而要我派人將你尋來,說明并非是我們縣里得罪了人。”
姚歡明白。
想來,知縣必也懷疑是她姚歡招惹了殿前司的大人物,所以明哲保身,不愿出面轉圜,也不給鄭修帶縣鄉的團練兵來。
她看了看天色,又道:“先請縣丞安置這些被占了屋子的流民吧,附近可有祠堂?”
鄭修道:“有個道觀,我與犁刀帶大伙兒去那里過夜。”
“好,我就在犁刀和胭脂家住一宿,明日一早便回城中想辦法。”
傍晚時分,姚歡隨著王犁刀,一身疲憊地來到他與胭脂的茅廬。
胭脂忙給她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黃雀肉餑饦片子。
王犁刀安撫她:“姚娘子你先莫急,所幸立冬前,我們照著你的吩咐,撈出壯實的鰲蝦,送到地窖里育種。這幫軍漢就算明日一天就填了三十畝地,我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姚歡嘆氣:“可是,這般魚肉百姓、連官契都可以不顧的,還讓人怎么敢租新的公田呢?”
胭脂做的黃雀餑饦,就像后世的老鴨湯面條,或者大盤雞面片一般,濃香撲鼻。姚歡卻只捧著碗,盯著里頭的油花兒看。
一時哪里有心思吃。
誰要整她?
趙煦?
不會吧,雖然姓陸的軍頭扯出金明池演武的幌子,但趙煦畢竟是堂堂天子,當初被拒后動怒的表現,也止于“順手”賞她個牌坊,這都過去小半年了,怎又突然發難?況且,他已同意孟皇后將福慶許給鄭修做兒媳,他如果要整她姚歡,動她城里的場子即可,何必牽扯到鄭修的地盤上來。
那么,是曾緯?
姚歡正沉思間,院外一陣馬蹄響,隨即有人拍門。
“此處可是王犁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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