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昏睡中的英娘未再大出血,松了一口氣的姚歡與邵清,猜測胎兒的父親身份時,甚至懷疑過沈子蕃或者張擇端。
聽到英娘說出“徐侍郎”三個字,夫婦兩個,如驟逢那云晦雷發的場景,皆是驚得目瞪口呆。
然而英娘這女娃娃,片刻前弄明白自己險些喪命時的驚恐神色,卻漸漸轉出幾分羞澀嬌饒的情態來。
她甚至在囁嚅中摻了幾分憧憬:“姚娘子,徐侍郎告訴我,國朝文士推崇的蘇子瞻學士,與侍妾王朝云的情緣,就始于她十二歲時,比我還小著兩歲……”
覷到姚歡眼色似有不善,英娘又忙不迭補充道:“杜娘子也說,徐侍郎與我,很像蘇學士和朝云,只因侍郎夫人不似蘇夫人賢惠大度,侍郎須想好妥帖的法子,才能讓我進徐府。”
英娘的眸子里晶芒熠熠,映得一張慘白灰暗的病容面孔,也還了生機。
姚歡合上了下巴,努力趨走滿腦門的黑線。
這信息量太大。
但她對英娘,沒有分毫的嫌棄與鄙夷。
一個最基本的道理是,就算這故事,其實是一幕狗血劇、而非佳話,那么,最該譴責的,也絕非英娘這個權勢為零的角色。
她姚歡若不能夠有這樣的認知,就枉為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穿越者。
姚歡于是盡量用平靜的口吻探問:“你與徐侍郎的緣分,杜娘子給牽的?”
“嗯,杜娘子說,她覺得我像另一個她,她盼著我能有個好前程……呃,不,我并非認為姚娘子這里不夠好……”
姚歡打斷她語無倫次的解釋,盯著問道:“杜娘子囑咐過你,不要讓人知道嗎?包括我?”
英娘道:“杜娘子說,等侍郎那邊準備好了,她先替我向你開口。”
姚歡越發將語音放得低柔,緩緩道:“英娘,杜娘子不知怎地就投了河,目下這情形,倘使徐侍郎準備食言,你可想過怎么辦?”
英娘咬咬嘴唇,終于將自己那點兒小心思交了底:“我最近一回,與徐侍郎相會時,勸他吃了許多酒,然后,拿了他的云雁玉牌子。昨日得知杜娘子不在了,我原想,只能靠自己,去催一催侍郎。”
姚歡道:“英娘,你真的十分喜歡徐侍郎,愿意給他做侍妾?你才十幾歲,就認定他了?”
英娘仿佛已將這個問題想過許多次,此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還不忘再強調一句:“就像朝云娘子與蘇學士那樣。”
姚歡輕嘆一聲道:“好,我替你去催催侍郎。”
英娘歡喜起來,也顧不得邵提舉還遠遠地站在門檻處,便伸手要去貼身肚兜的內袋里,掏那塊證物。
姚歡制止了她。
“英娘,這牌子你暫且收著。倘使徐侍郎,真是蘇學士那樣的氣品,有沒有這塊牌子,你都是王朝云。”
小娘子扎堆的地方,和文官兒扎堆的朝堂一樣,最是瞞不住事。
學坊那些有生育經驗的婆子們一來,女孩兒們嘰嘰喳喳地將細節一說,英娘的自然流產,哪里還會是秘密。
姚歡想到后世多少案例中,那些掩蓋真相的輿情處置方式,決定不對學坊成員躲閃回避,而是第一時間訓話。
所幸今日又逢休沐,姚歡與邵清站在院里商量少頃,便讓邵清帶上寶萍,去劉府將美團叫來坐鎮。
當年的沈家婢女,金美團,前歲成為劉錫的妾后,說服劉錫的嫡妻分出劉府的一部分家財,與沈馥之合伙開正店。兩年下來,劉府分紅頗豐,美團因生財有道,越發得了劉夫人的器重。劉夫人乃武將之女,最煩看賬和管家耽誤她五槍弄棒、出城打獵,于是干脆讓美團來執掌中饋。
是以,美團如今,二十不到的年歲,出來露面,也算是名號響當當的劉府金姨娘了。
藝徒坊的絕大部分女娃娃,都由劉家出錢養活、養大,也認識美團。
辰巳之交,得了當年小主人“”茲事體大、速來”幾個字召喚的美團,踏入學坊時,姚歡正將眾人圈在中庭里。
美團走上前。
姚歡指了指她,向諸人道:“這兩日我常要出門辦事,金姨娘執掌坊務。你們多少得過劉府的恩惠,也曉得金姨娘與我的情分。但你們不曉得的是,金姨娘,比我還耳聰目明,又賞罰分明。杜娘子不在了,我拜托金姨娘看著學坊,最是放心。”
姚歡頓了頓,又道:“都是學坊的一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小娃娃們聽不明白,你們這些已知人事的,不會不懂我的意思。拿著英娘的急癥去外頭說三道四的,那就是腦子被門夾壞了,生怕別個不往我們藝徒坊扣屎盆子。藝徒坊的名聲若壞了,你們能不遭人白眼?就算關起門來說三道四,也不許。那不是有點兒心肝的人,做得出、說得出的。你們可以畫不出佳作、織不出天工、算不清賬、訂不好書,但不能丟了惻隱之心!”
美團在來時的路上,車內的寶萍也好,車外騎在馬上的邵清也罷,都多少與她說了原委。
美團何等機敏,聽姚歡發完話,櫻唇一抿,側頭道一句“姚娘子放心”,才和顏悅色地對眾人道:“那年冬至,未蒙劉將軍青眼時,我就去孤幼院給你們送過糕餅。轉眼之間,都是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咯。莫與我生分,姚娘子不在,大事小事,都盡管說與我聽。我先與寶萍,去看看英娘,今日便在屋里照看著她。”
后院暫時安頓好,夫婦二人出了學坊,往城北走。
熟悉西域飾品的契里,花了一個時辰,便帶著他們尋到那家賣出十字架的胡商鋪子。
運氣當真不錯,鋪子掌柜自己,也是景教徒,十分肯定地告訴兩個宋人,購買這批十字架的景僧,在何處傳教。
不到申正時刻,姚歡和邵清,敲開了景寺的門。
“杜娘子引薦我們來此處。”
姚歡先試探了一句。
景僧的目光,于溫靜中帶著一絲頗有分寸的歡迎之意,俯身道:“杜娘子前日剛來做過禮贊。二位也愿成為大圣慈父的子民?”
邵清依著記憶中契丹貴族信奉景教的情形,向景僧恭敬道:“是的,杜娘子與我們說,蓮座上的十字,能夠救贖我們的身心。”
景僧聞言,還真沒有本土宗教那種欲擒故縱的作派,一副全心全意傳教的熱忱模樣,邀請二人進入內庭。
邵清憑著素來所受的目力與耳力的訓練,確信包括供奉蓮座十字架的正堂在內,這小小景寺統共就三間能夠一眼看穿的屋子時,迅速回身,關上了院門。
景僧,以及正在擦拭十字架的仆從,皆是一愣,隨即有些惶惶然地看著夫婦二人。
姚歡冷冷道:“杜娘子死了,我們是她的摯友,自要為她來討公道。為何她信了景教,明明過得衣食無憂,卻突然自盡?莫不是你這樣的妖僧,誘使她殉教?”
景僧聽到“杜娘子死了”幾個字,目光已是駭異地一凜,待聽得姚歡給自己扣上“妖僧”二字,霎那間由驚變怒。
“你們怎地血口噴人!我景教,嚴禁自盡。眾生的性命,都是大圣慈父的,自絕性命,猶如背叛大圣慈父,與故殺他人一樣是大罪孽,將墮入地獄。”
姚歡盯著景僧:“你方才也說,前日她來過景寺。杜娘子正是那一夜投了汴河。”
這景僧緊鎖眉頭思忖須臾,越發氣急。
那日杜娘子看起來明明已無積郁之象,令他以為大圣慈父救贖了這位教眾的靈魂,沒想到,她竟然,竟然以自盡的行為叛教了。
肉體凡胎,怎可奪取大圣慈父主宰生命的至高無上的權力!
作為一位有使命、有夢想的傳教者,他實在很替大圣慈父,感到被蔑視的屈辱。
對,就是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既如此,自己也沒有義務為這位教眾保守秘密了。
景僧先回身,對著圣壇上的蓮座十字架,也在自己胸口劃了個十字,旋即又轉過來,神色傲然道:“你們的朋友,哼,她莫不是被逼死的?此前她來過數次,說什么,助長有淫惡之念的男子,構陷善良的婦人,她內心覺得萬分痛苦。”
“構陷?”姚歡琢磨著這個詞。
邵清則向景僧深深一揖,道:“吾二人與尊駕告罪,內子是杜娘子的手帕交,一時情急,出語無狀。這是在下的銀魚袋,請尊駕知悉,我夫婦并非粗野孟浪之人。敢問尊駕,杜娘子,還說過些什么?”
邵清昨夜,回宅換了官服,銀魚袋卻是揣在身上。
景僧入鄉隨俗,在中原王朝的地界,十分明白,政權是凌駕于神權之上的。見邵清亮了魚袋,景僧也知趣地還了禮,努力回憶一番,瞇著眼道:“聽她的意思,要求她做這些事的人,似乎,曾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就說了這么多,官人,我可以握著蓮花十字發誓。”
姚歡與邵清對視一眼。
這些線索,已經很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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