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趕來時，宴飲伊始。

陸云本該陪著父親和兄長前坐，卻偏偏看不慣同席的慕家長女慕櫻，叫嚷著去到桌子的另一側。

因是陸慕兩家的家宴，不必過于循規蹈矩，慕懷桑不等老友陸梓庭開口數落，便先知會侍者調了陸云的位子。

陸云朝著慕將軍身旁那矯情做作的紅衣女子白了一眼，高高興興去到一邊。

“小嫂子？！”陸云還沒坐下，便看到座位旁的九兒。

原來，此次家宴，慕懷桑特意囑咐慕楓帶著九兒一同前來且不容推辭，九兒這才不得不應付著。

“哥！你看誰來了！”陸云喊著珊珊進門的陸卿，手指向身旁的女子。

本是一臉不情愿，陸卿順著妹妹的動作看過去，瞬時心態若乾坤扭轉，嘴咧到了耳朵根。

“云兒，你的規矩呢！”陸母雖嘴上訓斥著陸云，心里卻為方才女兒那一句“小嫂子”拼命鼓氣，她和陸梓庭都明白今日這場“鴻門宴”是作何目的。

九兒反倒是害羞起來，急忙起身行禮。

“陸云你這小丫頭片子瞎說什么？”慕楓被“下放”到九兒身邊，同坐在下賓席位上。眼見九兒發窘，立刻幫她圓場。

“云兒，去和父親坐！”陸卿二話沒說，直接轟妹妹離開。

陸云死活不肯，還一口一個小嫂子地喊著九兒，一時間她那一片小天地熱鬧極了。

只聽上賓席那里傳來很大聲的一句：“陸公子，我家櫻兒給你留了位置。”同樣矯情做作，聽了讓人渾身難受。

陸卿看了一眼說話的人，方要開口，一旁的陸母先搶了話語權：“慕夫人有心，櫻兒姑娘有心。陸卿粗人一個，怕是會對姑娘照顧不周。不如讓他挨著云兒，坐在我這個位子。許久沒見我們的好櫻兒了，怪想的。”說著走到原本屬于陸卿的位子上，泰然入席。

只見紅衣女子瞬間撅起嘴來，筷子向桌上一扔，幾近起身揚長而去。方才說話的女人急忙拉住她，使勁蹙眉搖頭，這才將其安撫下來。

就這樣，陸卿與九兒中間隔了一個陸云，慕楓坐在九兒另一側。

慕懷桑和陸梓庭看著眼前家長里短的一切，對視苦笑，再無他言。

二位老爺聊著事業，兩個夫人嘮著家常。慕唐、陸氏兩對兄妹談天說地。慕楓身旁的慕棠也不時加入其中，但多半是接著九兒的話茬，這讓陸卿十分不悅。

一邊坐著長輩，另一旁是打心眼里不待見的弟弟，此時的慕櫻氣急敗壞，數落著胞弟慕棠出氣。

陸云瞧著慕櫻的丑態十分解氣。同九兒相談甚歡，甚是喜歡眼前這位溫婉的姑娘，便更加“囂張”地大聲說著：“小嫂子這身藕色絲服好生襯你！活脫脫天仙下凡！云兒太喜歡姐姐的淡雅脫俗氣質，可甩開那妖艷禍水好幾里坊！”

任誰都聽得出來小陸云的言外之意，陸卿這次竟也少有地給妹妹面子，附和著她。

慕櫻今日穿了一身紅色絨衣，煞是明艷，卻與此時的家宴祥和氣氛極度相沖，而她偏偏不以為意，“孤芳自賞”。

聽著陸云的話，慕楓這才朝著慕櫻那方向看去第一眼。這絨衣料子甚是眼熟！慕楓疑惑，直接開口問向她：“長姐的衣裳該是新做的吧？”

終于有人搭理自己，慕櫻才不管慕楓的發問，自顧自地夸耀著——料子是慕夫人花重金買給她的，全長安只此一塊。

慕夫人本就不諳講話之道，聽到女兒提起自己，急忙幫襯著：“哪里是我的錢，那是棠兒在京兆尹府當差立了大功，得了賞銀便悉數拿來孝敬我。我便給他們二人，各買了塊獨一無二的西域貨。”說罷，還滿意地打量了一番慕櫻的絨衣。

慕棠同樣沒腦子，順著話茬繼續講著：“……我那塊料，同長姐的材質相差無幾，不過比不得她的艷麗，黛布一塊罷了。差婆子做了件披風，剩下一塊邊角料，便賞了個下人。據說他還珍惜得不得了，拿著兜成個錢袋子呢！”

獨一無二！黛色絨布！錢袋子！母子三人一遍又一遍炫耀著自己的“功勛”，旁人聽了直作嘔，唯有慕楓津津樂道，煞有介事。

酒酣耳熱，慕懷桑便要求傳表演來。

“那些雜耍恐難登大雅之堂，不如讓更為專業的唐姑娘為我們起舞助興！”

慕夫人一把攔住要出門的使女，頗為做作地朝九兒那邊笑了一下。

沒等她說完，陸云便使勁一摔手里的勺子。一時忘了禮儀，挨了陸梓庭一聲呵斥。

眾人皆知慕夫人在拿跳舞之事羞臊九兒身份，哪里有坐上之人去做下人之事。這分明就是無情地向眾人挑明——她唐九兒活在下三濫的地方，就該取悅這些做主子的貴人。

慕楓險些起身與慕夫人對質，卻被九兒死死按住。陸卿攥著手里的酒杯，拼命想著對策。

“孩子舟車勞頓，哪里有讓客人盡東道之誼的道理。”慕懷桑看不下去，忙替九兒回絕。奈何妻子并不領情。

只見那衣藕色從座中起來。九兒不卑不亢地回絕著。

可無論她提出怎樣的理由，老謀深算的慕夫人總能見招拆招。

幾個小輩因禮教不容置喙，陸母身為客人也難以插手，一時間慕夫人占了上風。

心里萬分憋屈但無奈勢單力薄，九兒最終還是答應了。

就在她起身走去舞池中央的一刻，身后傳來陸卿焦急地一喊：“且慢！”隨即向著長輩行禮，“小子還記得，伯母想看舞劍，不如此時和著九兒的舞蹈，讓孩兒也展露一番頭角。”

“好呀好呀！”慕櫻一聽陸卿要舞劍，立刻棄友投敵。

“櫻兒既然想看，那便去吧。”慕夫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里暗暗罵著慕櫻無用。

粉黛呼應，陸卿玄色衣擺同九兒藕色裙袂交疊纏綿，珠聯璧合。

忽的，慕楓起身立于一旁，取出腰間竹笛，緩緩吹奏。陸云不甘示弱，坐在位子上和著舞樂唱了起來。

長劍的凌厲迎上玉手的撩撥，象管傳音送情，歡歌繞梁不絕。

諸此良景，相得益彰。

慕懷桑連連稱贊，隨即遣管家去房中拿來一方橡木小盒，取出枚玉佩。

待四個孩子坐回，慕將軍才開口：“好！不愧是我慕家認下的女兒！”說罷，起身走至九兒身側，拿出玉佩塞在她手里。

“女兒表現得好，阿爹自是要嘉獎。這玉佩原是和楓兒手里那塊出自同一石頭，本以為是雙生子，未料只留下他一人。”說著，慕將軍不禁眼含熱淚。

慕楓不是慕夫人所生，據說他母親是府中侍妾，生他時難產而亡。雖對外仍稱慕楓乃慕夫人之子，但相熟之人皆知，那當家主母是多么嚴苛地對待這位庶子，也同樣能猜到嫡子嫡女是何等擠兌他這個手足。

九兒聽著竟也泫然欲泣，但卻始終不肯接受那塊玉佩。

慕將軍沒有當場逼著她收下，而是離席之時交予慕楓，讓他送九兒回家的路上拿給她。

萬家燈火，這場勾心斗角的家宴可算結束。

陸云因為親眼見證了慕櫻吃癟生氣，更是歡喜。

臨行前，她拉著九兒的手臂，依依不舍地告別：“小嫂子可別忘了云兒。”

“你莫要再打趣我！”九兒本是走著，猛地聽了這句，難再安矜，煙視媚行。

“小嫂子不好奇我為何認識你？”陸云才不管九兒的靦腆，說著，一副賊相地從衣袖里拿出一只荷包，多番審視四周后才交給九兒。

“本是從哥那里偷拿來，算計著訛他那支玉頭雞距筆，現下看來也沒那個必要了。”陸云撇嘴。

九兒自知她是何意，今日下午與自己托孩童帶去劍穗的同時，她也收到了陸卿的禮物，便是那支毛筆。

這時，陸夫人走至二人身旁，慈愛地看著九兒說道：“云兒這丫頭頑劣，你可千萬勿怪。過些時日得空，姑娘要來我們府上坐坐。”

“還有啊孩子，你且記住，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聽著陸母的教誨，九兒心上如沐春風。

慕楓還在同長輩拜別，九兒先上了馬車。

打開荷包，是一張手帕大小的畫絹。

其上是她的小像，惟妙惟肖。

拉開幃裳，她的目光剛好落盡陸卿等待的雙眸中，所及萬物，皆是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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