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正以一種俯視的角度非常突然地就看到了自己的尸體。
那個被病痛折磨,丑陋不堪的扭曲尸體,孤零零地躺在空曠的臥室中,身上只蓋了一張薄薄的被子。
她知道自己在幾分鐘之前中毒了,也聽到了秦艽的話,明白自己中的是解連環。但她分不清此時此刻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一次臨終前的走馬燈,還是一場無端的夢。
就在她環視一圈,想要靠近自己的尸體一些的時候。
臥室的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隨后,她看到那個扎根于她記憶深處的男人面無表情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在他之后,跟著三個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
這三個人看上去應該是男人。
他們身量極高,頭上戴著不透明的灰白色頭盔,其上僅留了兩個不太大的圓圈以供視物,背上背著不斷發出嗡嗡運作聲的巨大灰色鐵箱。
這聲音聽在李照耳中,令她十分不適,甚至有些反胃。
這時,男人走到床邊,以一種李照根本看不透的姿態俯身,極盡眷戀地將尸體耳鬢稀疏的碎發捋到了耳后,輕聲說道:“動手吧。”
于是,接下來李照就看到了目前為止最令她震驚的一幕。
那三個人在經過一連串的專業性操作之后,將尸體的大腦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取了出來。
為什么要取我的大腦?
當李照還處在震驚之中的時候,耳邊突然又開始回蕩起秦艽那絮絮叨叨的聲音,其中間或夾著阮素素的問詢,和丁酉海有些低沉急促的呼吸聲。
這些聲音似乎是在提醒她,在現實世界中,她的生命岌岌可危。
但李照卻想先弄清楚眼下的情況。
尸體的大腦被取走之后,那三個人就快速離開了,留下那個虛偽而又做作的男人獨自坐在床沿。
男人的臉上此刻保留著十分病態的扭曲神情。
他在垂眸看了好一會兒尸體,然后溫柔地俯身,將已經被修補好的尸體抱在了懷里,呢喃道:“小照,等我。”
等你?
我拉著你下地獄啊朋友!
李照憤憤地想完,旋即又快速地恢復了平靜。
其實,不管是對這個男人的恨還是愛,在她心里都早就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一樣了。
她此刻更關心的是,那些人是誰,為什么要帶走自己的大腦。
可越想,李照便越覺得詭異。
那些人離開時,第一次與李照的視角正面相對。
也就是這個時候,李照才發現那兩個看上去是用來視物的圓圈,其實是兩個同樣不透明的深灰色圖案。
圖案中有一個大寫的T。
李照的記性很好,所以她很快就聯想到了浮棚山里的那門大炮。
這三個人與那門大炮會有什么關系?或者,這三個人和李程頤有什么關系?他們和信中提到的時間行刑者又有什么關系?
想到這兒,似乎有些東西也就不言而喻了——
她并不是偶然穿越。
她的穿越和李程頤一定有著什么聯系。
“小照沒有呼吸了!”
耳畔的一聲尖叫將李照的思緒拉扯了回來。
是阮素素在高呼。
隨后,如回過神來一般,李照被一陣如溺水般的窒息所覆蓋了五感。
那些沉重的、摸不著的壓迫感就像是一層又一層被浸濕了的宣紙蒙在她的口鼻之上,為她帶來了潮濕的死亡氣息。
窒息之后,是無盡的茫然和空虛。
李照睜不開眼睛。
她覺得自己像是汪洋中的一葉扁舟,恰逢暴風雨,于是不得不在狂浪之中上下浮沉,無法自救。
“按住她的手。”是秦艽的聲音。
話音一落,李照的腳底隱約有痛感傳來。
接著,這股如針刺一般的痛感便一路從她的腳延展到了腿部,之后便是手臂、肩膀、脖頸、頭。
咚——
頭部的疼痛化作了一記重錘落定,而李照只覺得這一瞬,腦內洪鐘大響,無數記得的、記不得的畫面如瀑布傾倒一般狂泄而下。
她痛苦地喘息了幾聲,然后她便直接掙脫開所有的束縛,坐了起來。
率先驚呼出聲的是阮素素。
她一口氣吊著沒敢出,淚流滿面地看著李照,想靠近,卻又害怕會傷到她。
秦艽坐在一側,指尖還夾著一根透黑的銀針,他長出一口氣,另一只手擦了擦額角的汗,說道:“醒了,好事。”
然而這只是開始。
李照這剛坐起來,環視一周,看到分站在室內的大家臉上臉色各異。她剛想要開口,還沒發聲,喉頭便是一個翻涌,烏黑的血呈濺射狀噴了出去。
丁酉海離得最近。
但他擋也不擋,迎了一臉血之后,徑直探過身去虛扶了一把李照,以防她坐不穩,磕到自己。
“躺下吧,藥還得喝上幾日,銀針只能延緩解連環,具體的解毒,只能等我師父來了。”秦艽示意薛懷去扶李照躺下。
“等等……”李照突然抬手揮開了丁酉海,更是制止了薛懷的靠近。
我想起了什么。
李照眼神有些恍惚。
她這坐在床上傻愣愣地發著呆,那邊秦艽自然是不能耽擱時間的,于是銀針一擱,親自上手,將李照給扶倒了下去。
他救他的,這并不耽誤李照沉浸到自己的思維世界當中。
因為秦艽那一記銀針而帶來的巨痛,使得眼下她的腦海中多了許多令她十分陌生的畫面。
就像是一部被剪輯成了無數個片段的電影,中間有許多的缺失,剩下的這些畫面也無法連貫成完整的故事,但并不妨礙李照自行去理解。
她看到自己孤單地死去。
看到自己的大腦被那三個不明人士帶走。
更看到她穿過人群,來到了尚且是嬰兒的原主身邊。
她幾乎是立刻就判定了當時的自己絕對帶有目的性,但很可惜,她沒能看到更多之前的事。
其后,她陪著原主一路長大,她教給原主所有自己會的東西,她幫原主抵御一切肉眼能看到的危險。
數十年心懷叵測的陪伴。
李照看出來原主已經相當依賴自己了。
然而只有這些。
所有碎片式的記憶就此戛然而止,且不論中間被抽走的那些,單單是這結尾,在李照眼里便收尾得十分倉促。
“呼——”她輕吐一口濁氣,轉眸看向秦艽。
秦艽正一根根地拔著銀針,他一瞟李照這直勾勾地眼神,嚇一跳,問道:“怎么,哪兒不舒服?疼是肯定會有的,但不疼,你也就醒不過來。”
李照搖了搖,說:“我在想,我要是個壞人該怎么辦。我要不是壞人,我為什么這么多報應?光是毒就中了幾回了吧?”
“壞人會救濟流民嗎?”秦艽將烏黑的銀針放進熱水盆了,隨后從顧奕竹手里接過帕子凈了凈手,問道。
“說不好。”李照笑了一下,“也許越是壞人,就越需要一些東西救贖自己。”
丁酉海聽了一會兒,硬邦邦地說道:“小照,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百里霜很快就會到了。”
那頭阮素素頭也跟著哽咽道:“照兒妹妹,你不要胡思亂想,眼下咱們最重要的是把毒給解了。”
李照倒不是沒來由的胡思亂想。
她只需要結合過去自己夢到的,再結合自己剛才看到的,就能清楚地理解到失去記憶之前的自己到底是秉著什么樣的念頭留在原主身邊。
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幽靈的東西,會對健康的人產生什么樣的覬覦?
這一點也不難想象。
所以,原主縝密的計劃是被我打亂了嗎?還是說,這個計劃本就是出自我的手……李照嘟囔了一句,又嘆了一口氣。
不管怎么說,她都不像個好人。
外頭的天一點點亮了,冬日臨近,夜晚就格外地漫長。
昏迷了兩天兩夜的李照,有了一點力氣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了個水煮雞腿。
之后,秦艽每隔一個時辰,就會過來為李照疏通一下經絡,而他熬的藥,則是六個時辰喝一次。
那藥又臭又苦。
仇英在樓下后院熬藥時,味道能飄到二樓客房里,讓胃里沒什么存活的李照干嘔不止。
等到喝過第二輪藥之后,戎州刺史到了。
戎州刺史楊居安是小皇帝趙頊手下匡武川的人,他來,是因為李照授意薛懷去給他遞了個帖子。
只是沒想到,這楊居安愣是拖了整整十二個時辰,才姍姍來遲。
“我得去見見。”李照掙扎起身。
她汲了雙草鞋下地,一張嘴,先把自己給熏了個夠嗆。
阮素素在旁邊悶笑了一聲,遞過來一盒薄荷葉,說道:“照兒妹妹其實不用出面,楊居安是趙頊的人,他眼皮子底下有安陽王的暗樁,這件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說,楊居安是玩忽職守。
而楊居安只要及時拔了這個暗樁,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所以,楊居安勢必是要比李照他們還要心急的。
“他該急。”李照拿了幾片薄荷葉塞嘴里嚼了嚼,含糊道:“然而過去了十二個時辰他才來,有點匪夷所思,我得去看看,心里才安穩。”
戎州沒有沁園客棧。
如果這個時機拿捏得當,那么李照大可以借此開口,要了這個和順客棧的地盤,然后廢物利用。
見楊居安的是顧奕竹和秦艽。
他們兩個挑了個樓梯口的雅間,將包括客棧老板在內的所有亂黨全部綁在了一起,等到楊居安被薛懷帶上樓,帶到雅間時,先就被嚇了一跳。
“楊大人。”顧奕竹拱手一禮,請他上座。
秦艽倒是沒起身,他翹著腿,把玩著手里的茶盞,稍稍撩起了眼皮看了一眼楊居安,說道:“楊大人倒是叫我們好等,怎么,刺史府與這和順客棧是隔了萬水千山?”
然而,顧奕竹這兒可是禮數到了。
先禮后兵。
他們這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倒叫楊居安是沒法發作。
楊居安干笑了兩聲。
他朝顧奕竹與秦艽一拱手,撩著衣擺落了座,隨后說道:“公務繁忙,所以才耽擱了些時候,往兩位莫怪,莫怪啊。”
說這話時,若是楊居安的小目光不時不時地瞟那一旁被綁的結結實實的亂黨,那就更可信了一些。
“什么公務,比得過為天子守江山?”后頭,李照扶著門檻進來,輕飄飄地問道。
被接了話茬的楊居安聞聲尋去,在看到李照后起身,不是恭敬地微微頷首,說:“這位,想來就是李照,李姑娘了。”
李照嗯了一聲,邁進去,指著那一伙亂黨問楊居安:“楊大人不如說說,是什么樣的公務,讓您可以不顧自己眼皮子底下有這么一伙賊人?”
楊居安被逼問了兩句之后,嘆聲道:“如今大人募兵,我戎州府湊不出那般數額,便只能辦一個廣賢會,看能不能招募一些有才之士。”
募兵?
若是單純募兵,便從鄉野之中征取青壯即可,何須這么大動干戈?
所以,其實是打著募兵的名頭建府。
這一點,李照清楚,一旁的秦艽和顧奕竹也清楚,但三人都只是眸光一轉,假意不知,并沒有急著去戳穿。
李照過來是想要確定楊居安還忠于匡武川,不,應該說,還忠于趙頊。
所以她在進來之前,就已經指使了薛懷和丁酉海出去打聽情況,若楊居安耽誤這么久是有異心,那么他今日進這客棧,也就別想出去了。
楊居安不知道自己在生死線上轉悠了一圈,他捏著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苦哈哈地說道:“幾位闖蕩江湖,自然是不知道這上頭有令,下頭是如何遭罪的,我若是在這幾個月之內湊不出那些人來,烏紗帽不保。”
“那楊大人現在就有一個保住烏紗帽的法子。”李照指了指臉上的淤青至今未消的張鐸說道:“這位可是那安陽王的妻弟張鐸,有了他,你便能挖出足夠你平步青云的料了。”
薛懷遞的信里,可沒直接說綁住的到底是安陽王的哪個手下。
“張鐸!”楊居安一驚,連忙起身湊近去了看,好不容易從那變形的臉上認出的確是張鐸之后,拍腿大笑道:“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笑完,激動地轉身沖到了李照跟前,然而接著便被快步過來的顧奕竹一擱,推開了去。
夠不著李照也不妨礙楊居安表示自己的感謝之意,他連連拱手,樂道:“楊某謝過李姑娘如此一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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