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雅隨著這些歡呼聲而心潮澎湃,他側望身邊的少女,西邊太陽一點點落下的余暉灑在她臉上、發上,原本那高高被拋起的心在此時轉瞬間落了下來。
這樣發人深思的話語,這樣令人心情激蕩的詞句,說它出來的人反而卻是十分冷靜,恍如在說稀松平常的事一樣。
如此人物,他能在如此時節遇到——
幸也。
“魏先生。”
“魏先生?”
幾聲呼喚將陷入沉思的魏子雅喚醒。
他啊了一聲,胡亂應著的同時舉目尋去,卻已經不見那少女的身影了。
“姑、姑娘呢?”魏子雅后知后覺地問道。
叫他的是林芳娘。
林芳娘眉如遠黛,眸若星子,是個縱然放在流民群里都十分打眼,卻又十分不好惹的寡婦。
她的相公和大兒子死在了幾個月前的那場開山之禍里,二兒子僥幸沒死成,卻傷了腿,被嫌麻煩的英吉利亞人一卷席子直接扔去了亂葬崗,連治都沒想著給他治。如今跟在她屁股后頭的那個甩著鼻涕的,便是她的小兒子了,也是她唯一的親人。
因為魏子雅是讀過書的,且經常教這群孩子識字,所以林芳娘十分尊敬他。
聽魏子雅如此一問,林芳娘便笑了笑,回答他道:“魏先生可是走了神去了?李姑娘已經沒離開了,她要去武川。”
“還是要去武川?”魏子雅一驚,提著油燈就外前跑。
他這跑了幾步,發現其他人都已經在收拾地上的木料與鋼材了,便怪道:“怎么?你們還真要賣給姑娘?姑娘這是大圣人!她是要救我們于水火之中的圣人!”
有的人連忙就停了手,有的則是張了張嘴,想要解釋。
后頭林芳娘一把抱著小兒子追上去,一迭聲地喊著魏先生,說:“魏先生怕是沒聽到剛才那位李姑娘說的話,她讓魏先生您代我們的頭,管著我們。讓我們一并送這鋼材木料去同昌,說是無論如何,這些東西都得從我們手上買。”
“愣著干嘛?天都要黑了,還不動作快點。”
一聲高喝。
魏子雅哆嗦了一下,回頭看去,就看到那個一直跟在李姑娘身邊的黑面閻羅與其他人一道兒在搬著東西。
“他怎么沒跟著李姑娘去?武川那般危險——”魏子雅有些擔心地問道。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丁酉海便是一肚子氣。他將粗麻繩往裝有鋼材的木板上一套,接著悶頭拖拽著木板往前走,口中喝道:“有那說話的功夫,還不快干活?”
此時的李照已經出了仙陵山。
她先是繞回去仙陵山前頭的林子里,把先前栓在那兒的馬騎走一匹,接著便是往武川的方向,一刻也不停地趕了。
到天亮時,武川在望。
城門樓上一排士兵,底下城門口另站了兩個,一個個看上去精神抖擻,腰間手里配備的也都是一看就十分精良的武器。
武川果然名不虛傳。
李照這一次出來穿著的是騎裝,雌雄莫辨。
于是她胡亂理了一下儀容,隨意抓了一把土往臉上一抹,又將臨走時從海叔那兒順來的一袋銀子系在腰間銙帶上,隨后便重新上馬,一夾馬腹,朝城門口過去了。
見人走近,守門的士兵將手里的長槍互相一交錯,抬眸朗聲喝道:“下馬!通關文書可有?”
說是要通關文書,但其實上還是要銀子。
因為他們說這話時,目光一路下滑,最后是落到了李照的腰間。
守城門的人大多都有一雙毒辣的眼睛,但從人的外貌衣著,腰間錢袋的質地大小就能判斷出自己能訛到多少錢。雖然他們這察言觀色的法子也偶爾有看走眼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管用的。
所以,在看到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看著狼狽不已的人腰間有那么大一個袋子時,兩個士兵非常一致地將手里的長槍給扶直了。
“這是小的全部家當了。”李照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連忙下馬取了錢袋子就往兩個士兵半抻著的手里送,“勞煩二位大哥讓我進城……我在外面遇著了山匪……若是進不去這城,晚上我怕是要沒命了呀。這銀子……這銀子就是禍害,我送與二位大哥可好?”
這些日子里,像這小子一樣,帶著銀子送上門來求著要進城的人數不勝數。兩個士兵交錯了一下視線,笑了笑,掂著手里的錢袋子說道:“你小子算是來對了時候。”
原來,從昨日起,煩不勝煩的刺史大人干脆下了令,令四個城門的守城士兵不得隨意放人京城,便是要放,那也得是有城中某某做保人,且還得是年輕力壯的青年才行。
李照一臉慶幸地朝他們打拱手說道:“是,是,謝兩位大哥,小的沒齒難忘。”
就這樣,在金錢的驅使下,李照非常順利地進了武川城,連半點為難都沒遇上。只是等她進到武川之后,她心頭的那么一點慶幸與歡喜散了個一干二凈。
城中張燈結彩,街市上來往著的女人和孩子們臉上都是安定的笑容,街邊的小販們大聲吆喝著,酒樓里能看到劃圈對酒的漢子。
這一方小世界里,用背叛筑成了桃花源。
“欸欸欸,聽說了嘛?卿玉樓的花魁今日要在朱雀街上起舞,不要錢的咯!”有人突然在街道上振臂高呼了一聲。
接著,李照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像是瘋魔了一般,往一處涌去。
人散盡之后,她剛要轉身,便撞上一個披頭散發、坦胸露乳的青衫公子。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公子手里握著一卷書,一面憤憤地盯著那些蜂擁離去的人們的背影,一面大聲吟誦著古人詩篇。
好巧不巧,這人手里握著的,正是沁園新刊,而且是最新一期的。
這時,后頭追上來兩個綠衣仆人。他們一人拖拽了這公子的一只手,略帶歉意地對李照說道:“抱歉,抱歉,我家公子今日服過了些五石散……腦子不大清醒,若沖撞了您,還請饒恕則個。”
兩人說完扭頭一看,在看到這公子手里的書后,臉色大變,忙一邊去奪書,一邊規勸道:“主子,您怎么又把這東西給拿出來了?若是叫老爺瞧見了,可不得把您腿給打折了。您還是快些將它給奴婢,讓奴婢幫您去燒了。”
那青衫公子長發一甩,眼睫垂淚,痛斥著兩個仆人:“你們懂什么?!這可是寶貝!要知道,外面整個隴右道都已經被那些個蠻子給占了!那是我端朝河山!那是我端朝百姓!而我呢,我——”
他說著說著,舌頭就打了卷,只一個勁地在落淚,說不出囫圇話兒來了。
仆人自然是不會與主子回嘴的,兩人口中念著得罪,接著抬手一架,就要把這意識有些不清醒的公子給架走。
李照卻是伸手將青衫公子手里的沁園新刊給奪了過來。
“你還我!”猝然被搶了寶貝,青衫公子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奮力將兩個仆人給掙脫開,腳下連跨數步,就要去搶李照手里的書。
“公子既然知道外面整個隴右道已經被侵占,那為何要留在武川里,服用這五石散,做這昏昏沉沉的庸徒?若真是為那隴右道的百姓們感到憤怒,就該用這份憤怒去抗擊那些奸人,而不是在這溫柔鄉中依賴藥物。”李照說著墊步后撤,輕松地避開了他。
青衫公子眨了眨眼睛,似羞似愧地指著李照說道:“你這等黃毛小兒,又懂什么?”
“哎喲我的公子誒,您就少說幾句吧。”其中一個仆人撲上來捂住他,苦著臉說道。
另一人則是轉頭朝李照一拱手,目光落在李照手里的書上,好意規勸:“您看著是個識文斷字的,許是珍惜書本,但小的還是得跟您提個醒,這書在武川城里是禁書,可莫要被官府的人瞧見你攜帶這個。”
說話間,后頭已經鬧將開了。
“若是被瞧見了,就會怎樣?”李照垂眸看了一眼被那青衫公子翻閱得有些皺巴巴的沁園新刊,“會下大牢?”
仆人自然是一臉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他伸著手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遮掩著唇湊近了,回答道:“是會被殺……您還是小心些吧。”
李照了然地點了點頭,笑瞇瞇地道了聲謝。
單從這兩個仆人見她這形容潦倒的模樣也沒有顯露出半分瞧不起的神色,言行舉止甚至還多有尊重,便能看出其教養不錯。
或者說,府上教養不錯。
“你可知,這上面的文章是什么意思?!”已經被架了幾步遠的青衫公子又掙扎回來了。他踉踉蹌蹌幾步到李照面前,搶奪著沁園新刊的同時,呵斥李照:“你若不知,不懂,就不該拿著它,這是對它的侮辱!”
“公子!”
“公子您有什么話回去再說。”
仆人也不敢真傷了他,幾次下手都有分寸,所以才會讓他數度跑脫。
“我不回!他罵我,我便要和他理論理論!”青衫公子總之是個說不通道理的人。
四下街道雖然已經空了大半,但到底還是有零星幾個人在街邊駐足的。這些人面上裝著不感興趣,其實眸子耳朵可都是打起了十分精神。
“這——”
仆人為難地瞧了一眼自家神志不清的主子,又瞧了一眼李照,于是朝李照一禮,畢恭畢敬地說道:“這位公子,可否請您隨我們回府一趟?我們以性命保證,絕不會傷您害您,只是希望借此能讓我家公子安分些。”
心里說著好,臉上卻擺出一副猶疑的李照在演夠了之后,緩緩說道:“不知……你們是哪位府上的?我也是初來乍到,這莫名其妙被請上門,心中惴惴不安吶。”
事實上,此情此景是李照有意引導的結果。
不管是青衫公子身上那看似樸素卻極近華貴的長袍,還是他靴子上斗大一顆的紅寶石,走足以說明他身份非富即貴。
這也是合理的。
能在武川城里如此放蕩不羈的,畢竟是家世顯赫。
但之后青衫公子不管是從他念的詩還是手里握著的沁園新刊,亦或是他三言兩語間對新刊的尊崇,都能證明他郁郁寡歡是因為不甘心被困在這處‘桃花源’中。
而之后出來的仆人,從穿著到談吐,再到最后告誡李照禁書一事,都顯示著其主家身份不單單是顯貴,更有可能是官府中人。
所以他們才會在發現禁書在自家主子手里時,雖然驚慌,說的卻只是會被打斷腿云云。
書是李照故意搶的,刺激那青衫公子的話也是李照故意說的。
一個服了五石散的瘋癲熱血青年,必定是不會容忍別人玷污自己的壯志夢想的,所以之后會發生什么,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我家家主身份不便告知,還請恕罪。”仆人肅顏一禮,繼續說道:“但請公子相信,若我們心懷叵測,此時便不會彬彬有禮,而是直接強請了。”
那也要你們請的動。李照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氣落到兩個仆人的耳中,自然就是代表著妥協。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①青衫公子額角青筋畢現,唾沫飛濺。
他是當真為那文感到剖心剮骨般的疼痛,可他也是當真為自己的軟弱無能而趕到悲哀。
兩個仆人囚著他,迭聲與李照說著抱歉。
李照搖了搖頭,說:“我能理解你家公子在看到狂人日記之后的心情,只是若他始終這樣,會不會被你家家主責備?”
“你知道它叫狂人日記?!”青衫公子瘋狂地掙扎了幾下,落了地之后,一把扣著李照的肩膀,眉目中只剩狂熱:“我要見他!這位魯迅先生……我一定要見他!他既然能寫出這發人深省的文字,那么必定是我輩中人!”
“呸。”
李照面無表情地唾了他一口,反問道:“你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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