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第一百五十八章回京
比趙盈更先到京城的,是她的奏折。
奏折上將揚州大小官員的罪行交代的清楚,章樂清是重中之重,而奏章后半部分,又幾乎全都是孔如玏近十年來是如何與肅國公府官商勾結,里應外合,竊取鐵礦,私囤大量鐵礦石之事。
于是在十一月初三,趙盈率欽差衛隊回到京城時才知道,肅國公府上下男丁悉數押入刑部大牢,女眷關押府中,由徐照率禁軍嚴加看管,只等趙盈押解孔如玏與章樂清等人回京后,一并審理。
趙盈的馬車才入皇城,仍是沈殿臣率領百官于宣華門迎她。
她甚至都沒有下車,沈殿臣拱手快步上前去,口中說的是恭迎殿下回京,語氣卻聽不出半分和善。
她去一趟揚州,把揚州官員端了十幾個,連孔如勉一家也下了大獄,沈殿臣要的朝局穩定,正在被她一點點的瓦解。
何況揚州官員那些事,還都是沈明仁為她鞍前馬后,一件件細查出來的。
他辛苦栽培出來的兒子,倒成了她的馬前卒。
沈殿臣大概是恨死她了。
進皇城就不能再乘車了,趙盈撩開車簾鉆出來,在車轅上頓了須臾,居高臨下審視沈殿臣,倏爾笑道:“沈閣老也辛苦。”
她早好多天之前就接到了京中傳信。
沈殿臣真是什么情都敢求。
彼時昭寧帝盛怒之下要把孔承仁拉出去直接砍了,是他求情攔下的。
肅國公府上下被投入獄中,女眷之所以還能留在府中,那也是沈殿臣求來的。
至于趙清——先前他在麟趾殿把綠蕓睡了的事兒馮皇后還沒跟他清算完,又扯出肅國公府私囤鐵礦的案子,昭寧帝下了旨意,降了淑妃位分,令她遷宮,又只以婕妤分例許她,連帶著趙清也日日跪在清寧殿外自省。
沈殿臣還是要跳出來求情。
他這內閣首輔做得好啊,朝堂、后宮,他都要插上一腳。
早朝的時辰早過了,昭寧帝是在清寧殿見的他們。
隨行的禁軍自不會跟著回宮來復命,也只趙盈與宋懷雍等三人而已。
至于章樂清和孔如玏,從一進了城,趙盈就安排人把二人暫且送去司隸院,讓周衍把人先收押起來的。
趙盈此去揚州,往返一趟也有兩個多月,昭寧帝久不見她,實在想念。
此時她與眾人一道進殿,端坐寶座之上的昭寧帝倒有幾分激動。
孩子離開身邊久了,就總好像是一夜長大了。
她眉眼更長開了些。
等到趙盈同宋懷雍他們回了話,大概述完職,昭寧帝才關切的問起累不累,這一趟可有什么棘手之處一類的話,聽的沈殿臣站在一旁眼角直抽。
趙盈始終都噙著淡淡笑意,染在眼底,又未真正達了眼底。
她說一切都好,才又去回孔如玏他們的事:“兒臣把人暫且押往司隸院,但此案牽扯甚廣,章樂清為知府,貪墨數年,與許宗官商勾結,兒臣想只怕未必只他二人,朝中說不得還有他的靠山。
至于孔如玏和肅國公府勾結囤鐵礦那個案子,兒臣又想,肅國公府勛貴有功之家,如今既犯了案,便該交由三司會審。
是以兩件案子并在一處說,兒臣雖把人暫且押送司隸院,但只怕還要父皇下旨,交三司會審,等明日早朝下過旨后,叫嚴大人他們奉旨到司隸院去提人。”
沈殿臣顯然吃了一驚,萬萬沒想到趙盈不把案子往身上攬,反而一回來就主動推出去了。
他側目去看,趙盈卻滿臉坦蕩。
昭寧帝沒有什么不許她的,她就算說司隸院要大包大攬,把兩件案子全都攬下,他也都依著她,何況她現在是依照常理,把案子交給刑部大理寺他們去會審。
他一應都應下,見沈殿臣打量的目光始終停在趙盈身上,點了點面前御案:“沈卿覺得如此可還有異議嗎?”
沈殿臣喉嚨一滾,便說沒有:“可大殿下……
如今公主回京,揚州此行所有的事情便也就該有個了結,無論是章樂清的案子還是肅國公府的案子。
皇上已然降了孔修儀的位分,大殿下尚且年幼,肅國公行事他未必知曉。
即便他知曉,眼下肅國公府的案子交三司會審,大殿下究竟該不該罰,或是該怎么罰,臣以為也該有個章法。
現在日日到清寧殿外來跪著,要真是不知情,臣以為大殿下無辜的很。”
他說這話也不虧心。
誰都不是傻子,趙清無辜?他能無辜到哪里去?
難道孔如勉為他自己囤鐵礦造兵器嗎?
難不成造兵器方便來日屯兵,是為了好玩的嗎?
打從一開始,孔如勉打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
不到萬不得已他自然不會走那條路,可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經布下局,為自己留足了退路。
將來趙清若敗了,他憑著這些年攢下的這些東西,大可興兵起事。
那是謀逆!是造反!
沒有趙清,他孔如勉造誰的反?
趙清要是無辜,這天下就再沒有無辜之人了。
趙盈嗤笑,并不反駁他。
薛閑亭顯然聽不下去,冷聲叫閣老:“閣老言下之意,肅國公囤了那么多鐵礦,是為他自己囤的了?是打算為他自己打造兵器了?
又或者其實連肅國公都是冤枉的。
說不得他是忠君體國之人,怕鐵礦開采之后為人克扣,從中牟利,所以威逼利誘孔如玏替他出銀子買下大量鐵礦,而后打成兵器,充歸兵部所有,閣老說是吧?”
其實孔如勉有沒有造兵器,他們沒有證據。
但私囤鐵礦是沒跑了,這就已經是殺頭的大罪。
也就是仗著肅國公府祖上的功勛,若換做尋常官宦人家,趙盈的奏折抵京呈送御前時,他就該身首異處了。
沈殿臣嘴角抽動,分明有話想要反駁的。
昭寧帝近來是真不待見他,更懶得聽他在這兒打嘴仗,一擺手,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的時候就先把他所有的后話都給堵了回去:“叫宗人府去審吧,有沒有罪,有沒有過,宗人府審清楚再說。”
沈殿臣心下咯噔一聲:“皇上的意思,是交燕王殿下去審嗎?”
昭寧帝橫眉:“沈卿想代勞?”
他是臣下,怎能代勞宗人府事。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沈殿臣忙說不敢:“臣只是在想,燕王殿下是最散漫的性子,大殿下之前那件事,這么些日子過去,宗人府也沒擬出個說法來……”
他其實就是有心為趙清求情開脫。
是因為他心里也很清楚,肅國公府的案子一定和趙清脫不了干系,根本就沒什么好查的。
就算孔如勉父子咬死了不松口,絕不牽連趙清半個字,但在世人眼中,他就是為趙清而謀劃的這些,趙清還指望全身而退啊?
何況沈殿臣這種人精,早看出來趙承衍是處處偏向她的。
她和趙清之間可不會存在什么兄友妹恭的感情,奪嫡黨爭初露頭角,彼此巴不得對方早點死,沈殿臣這是怕她蠱惑趙承衍,對趙清下黑手。
昭寧帝如何不知,他面上一味地閃過不耐,擺手叫他們且退下,所有事情竟全依著趙盈的意思去辦的。
就連章樂清及肅國公府眾人交三司會審都沒再等到第二日早朝,他當即便吩咐了孫符去傳旨,叫嚴崇他們派人往司隸院提人,責令一個月內審結此案。
再過一個月就到年下了,看來昭寧帝也有心于年前把所有事情做個了結。
不過按照前世他對趙清的態度來說,就算肅國公府倒了,他再怎么降孔氏位分,也不會真的對趙清下手。
年后復朝,群臣請奏,姜承德朋煽黨羽說幾句鬼話,到時候他順理成章將趙清發落至涼州。
而在那之前,還要給趙清封王,娶妻。
成了家就該立業,一切都合情合理。
沒有了孔家扶持的趙清,反而會孤注一擲,殊死一搏。
昭寧帝是真的有些變態。
都是親生的兒子,他卻非要把人逼到絕境,就想看看到底哪一個才能絕地反擊。
就是有病。
為著昭寧帝發了話,沈殿臣和宋懷雍他們便拜禮往外退,只有趙盈立于殿中,一動沒動。
沈殿臣有一肚子的話想跟她說,可是她不走,他咬緊牙關,有些負了氣,快步出了殿門去。
等人盡退,昭寧帝從寶座步下來,招手叫趙盈,領著她一路進了西次間去。
拔步床三面的圍板都是拆下來的,他盤腿坐上去,叫趙盈過去坐。
趙盈也乖巧,跟了上去,就是沒往他身邊湊而已。
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張黑檀翹頭纏枝蓮紋的幾案,案上一只錯金銀麒麟小香爐,爐內焚香,有淡淡沉水香的味道。
煙霧繚繞,昭寧帝透過縷縷青煙看她面龐,越發覺得柔和:“你還有別的事兒要回?中午在宮里吃了飯再出宮吧,我叫御膳房備了你愛吃的菜,去了揚州這么久,也該給太后和皇后去請個安。”
趙盈抿唇搖頭:“皇祖母為大皇兄的事情大概還惱我,眼下我又查出肅國公府的案子,更牽連了大皇兄,去了未央宮請安,只怕招惹皇祖母不快,給她添堵。
等會兒跟您回了話,我去皇后娘娘那里請個安,就出宮了。
離京兩個多月,也不知周衍和李重之把司隸院打理的好不好,我放心不下,一會兒要出宮先去衙門看看的。”
昭寧帝便嘆氣:“元元長大了,心總想著宮外的事了。”
那倒也不是,但就是要離你遠點,趙盈心里啐罵了一句,面上卻分毫不顯得。
她也不接昭寧帝的話茬,做了深思熟慮狀,思忖良久,柔聲道:“父皇,我從揚州府還帶了兩個人回京,都所有案子都無關,但是和二十四年前,皇祖父在時的一樁大案有關。”
昭寧帝微怔:“你帶了什么人回來?”
先帝朝時的大案,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
昭寧帝懶得去猜,且看她那個樣子,是早就想好了怎么回話的,不過在他面前做做樣子而已。
趙盈又抿唇:“父皇還記不記得白堂琴。”
她直截了當的回,昭寧帝眉心微攏。
他雖面未改色,但趙盈隱約覺得,他是不悅的。
那種隱忍克制的怒意,藏在了他的面無表情下面,因為坐在對面的人是她,說這話的人是她,他才有所克制。
畢竟昭寧帝當初不知花費多少心里去討好拉攏榮祿公主,漸次長成時,才有了些成效,榮祿公主尚且沒能在他奪嫡路上有所助益,就為玉堂琴所殺,他多少年的心血努力就算是白費了。
對于玉堂琴,昭寧帝不喜歡是正常的,甚至應該是厭惡。
所以她本來可以隱藏玉堂琴行蹤,畢竟昭寧帝這里回話是個麻煩事,但一開始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回京這一路上又想了許多,也跟玉堂琴商量過,名滿天下的堂琴先生追隨她左右,這種風聲放出去,漸次傳開——
同此事相比,什么麻煩都值得了。
趙盈坐正一些,轉過身正對著昭寧帝:“還有關氏。就是榮祿姑母矯詔毒殺的關氏女,她沒死。”
昭寧帝的表情一時松動,甚至有些微的崩塌:“什么叫,沒死?”
“此事說來話長,同那個與章樂清官商勾結而后畏罪潛逃至今下落不明的許宗,也有些許關系,但此事只怕牽扯甚廣,我才一直沒有聲張。”
趙盈的語速放的很慢,盡可能讓他她的語氣聽起來更恭順柔婉,挑挑揀揀的,把許宗如何救下關氏,又是如何把人帶回揚州府,送到玉堂琴身邊此類的話與昭寧帝娓娓道來。
至于她懷疑昔年是有人算計了榮祿公主和玉堂琴,許宗也是其中一步,甚至后來許宗以此恩情為由令玉堂琴為他籌謀許多事,她一個字也沒提。
昭寧帝越聽臉色就越難看:“抗旨大不敬,怪不得他有這么大的膽子,幾年的功夫就伙同章樂清貪了這么多,事情一朝敗露,就敢畏罪潛逃。”
他語氣也是森冷的:“元元,關氏二十四年前就該死了,你姑母雖是矯詔,可她并不知那是假傳圣旨,她就該遵旨赴死,你現在把人帶回京,又不肯當著沈卿他們的面回我,是想替關氏求情脫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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