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晉州祖宅
還不到晚膳時分,趙盈已經起駕回了上陽宮去。
從前覺得這里是趙承奕為她建造的囚籠,重生之后對上陽宮不知生出多少厭惡。
可是她登基之后,反而又都釋然了。
虞令貞在上陽宮出生,這里就撥給他住著了,只是一切都還保持著趙盈從前住在這里時候的樣子。
除了內府司另外有安置過來給虞令貞用的東西之外,其他的都是按照虞令貞的意思,維持了原樣。
用趙盈的話來說,這孩子的確是人小鬼大。
而且這個時辰是他該進膳吃飯的時候。
這兩年以來都是如此。
小孩子跑跑鬧鬧吃得多,何況她不拘著虞令貞在這個年紀就要開始學文識字,練習騎射,才兩歲大的孩子,就該好好玩兒他的,哪怕是作為未來天子來培養,也用不著把他的童年樂趣給剝奪了。
想她小時候成天還偷偷溜出宮去翻侯府的墻頭,自然不拿這個拘著孩子。
是以虞令貞成天也沒個正經事。
徐冽進宮的話,他就纏著徐冽陪他打拳,教他練武,累了就拉著徐冽帶他去掏鳥蛋。
一天到晚折騰的厲害,吃的就更多。
一日要吃四頓飯,所以趙盈深以為,未免他小小年紀就吃成一顆球,索性把虞令貞晚膳的時間往前挪了一個時辰,如此一來,他入睡前半個時辰就剛好還能再吃一頓飯,也不妨礙。
她自己是不吃的,但得陪著他。
小孩子粘人的厲害,徐冽不在,就要粘著她。
白天她在清寧殿處理政務,他也懂事,不上來搗亂,天色稍稍晚一些就不成了。
所以趙盈仔細想來,登基的這兩年時間里,她也算不上是勤勉的好皇帝,畢竟晚上的大量時間都拿來陪兒子了。
虞令貞深刻的記得食不言寢不語,是因為上個月他到趙承衍府上去吃了一頓飯,飯桌上嘴里塞滿了東西還要說話,把趙承衍給惹急了,教訓了他兩句,這一個月他再沒往燕王府去過,就是在宮里吃飯也規矩了許多。
到最后一枚小包子徹底下了他的肚,他拿小胖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所以母親,心術不正是什么意思呢?”
趙盈拖著腮幫子看他:“你父親怎么跟你解釋的這個詞呢?”
她不答反問,虞令貞撇了撇嘴:“父親說我年紀尚小,只需要知道這世上有心術不正一詞,更有心術不正之人,韋承光與左高陽二人便是此類人,如此就夠了,等我再長大一些,自然知道什么是心術不正,或是叫我來問母親。”
是了。
虞令貞的出身,趙盈從來沒有打算瞞著他。
孩子當然有權知道自己的親爹是誰,他也應該知道,而且瞞著虞令貞,對徐冽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傷害呢?
將來虞令貞上了位,徐冽仍舊在朝中供職,執掌兵部,為他鞍前馬后,難道真的只是君臣情分嗎?
不過趙盈在這件事情上把其中利害說給了這個兩歲的奶娃娃,盡管他可能不太能理解,但對于她的話,虞令貞一向都銘記于心。
人前只稱徐將軍,四下無人時候,該叫父親就叫父親,該敬著徐冽就得敬著徐冽。
趙盈聽他一番話反而笑了:“你覺得什么是心術不正?你爹不是跟你舉了例子嗎?”
虞令貞奶聲奶氣拖長了音:“我今天在后面聽著,雖然不知道究竟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之前不是說,韋大人和左大人跟著辛大人一起,反對我姓虞這件事情嗎?
既然是這樣的,那便是他們先前說好約定的事。
約定了,卻又跑到母親面前來服軟認錯,說此事他們做錯了。
認錯也就算了,還要反咬辛大人一口,說辛大人不對。”
他搖了搖頭:“我覺得這不對。
所以母親,這就叫心術不正嗎?”
趙盈說不是,循循善誘與他講:“這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心術不正是說,他們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好像從頭到尾與他二人無關,他們是被辛恭威逼利誘,才如此行事,又或者是說,辛恭利用了他們忠君體國的一片苦心,他們是無辜的,有罪的是辛恭。”
虞令貞似懂非懂的啊了一聲:“叫辛大人給他們背黑鍋!明明大家一起做錯了事,卻把錯處推到辛大人一個人身上!”
說完他小臉兒就垮了下去:“可是上次我到舅公家里去玩的時候,把舅母心愛的一片芍藥連根拔起,事情是我跟大表哥一起干的,后來大表哥全推到我身上,那他豈不是也心術不正嗎?”
趙盈面容差點兒扭曲:“他這么做是不對的,但不至于說他心術不正。
大人和小孩子的世界,是有很大區別的。
淳哥兒要知道,小時候的小打小鬧,尚且有的改正。
可是似韋左二人今日的行為,是他們長年累月在官場上浸染,已經深入骨髓的東西,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鉆營,算計,永遠想著保全自己,獨善其身。
雖然行為看起來差不多,但區別很大,你不能說你表哥心術不正,知道嗎?”
虞令貞哦了一聲說記住了,打了個飽嗝,心道大人的世界真是復雜得很,不過好像,也有些道理。
畢竟大表哥挨了一頓打,再上一回他們倆扯壞了明康姨母的新頭花時,大表哥就很義氣的大包大攬,說跟他沒關系來著。
雖然后來還是兩個人一起挨了一頓罵。
朝廷總算是清凈了下來。
折騰了這么久,眼看著就入了平昭二年的十一月里,眼看著年關都要到了。
裴喻之的事情之后,朝臣們也算是看明白了。
趙盈和先帝處事方式不同,但骨子里也沒太大區別。
她要的是說一不二的皇權君威,不容置疑,不容忤逆。
她不會像先帝御極之初那樣雷霆手腕,連御史言官也敢殺,但她這種鈍刀子剌肉的法子,更叫人苦不堪言。
明知道屠刀懸頸,卻不是那刀何時會落。
處置辛恭是這樣,處置裴喻之更是。
辛恭去朝,辛程卻還是禮部尚書,深得天子倚重,辛氏一族也不會為了一個辛恭跟天子翻臉,何況是他自己請去,皇上只是成全了他而已。
裴喻之就更不必說了。
宋昭陽辦事快狠準,不到三天時間,挑了個看似富貴實則清閑到離譜的職位,把裴喻之調撥過去,趙盈更是金口一開,讓他跟著辛恭同日啟程去赴任。
裴家上書求情的折子都還沒來得及寫,擢裴桓之遞補禁軍副統領的圣旨就到了裴府去。
裴喻之自己非要辭官不干,趙盈也給足了他和裴家體面,還撥了個閑散職位給他,好歹有官品在身。
這禁軍副統領沒了,就再給裴家一個,哪怕是個從來不受器重的庶子,那不也是裴家的孩子,且更是皇恩浩蕩嗎?
裴家的求情折子立時就變成了謝恩奏本。
這樣的手腕,軟硬兼施,恩威并濟,反倒叫文武百官再不敢對趙盈的決定指手畫腳。
虞令貞的事情,自此才算是塵埃落定。
平昭三年五月·晉州
泰山封禪在四月,三月春回大地,四月春光正好。
封禪后天子要轉道晉州,到虞氏祖墳去親祭,還要在晉州為虞氏一族大興水路道場,連做七七四十九場法事,超度亡靈,使冤者早登極樂。
從泰山往晉州去的時候,天子儀仗一路排場大得很,所到之處,是臨幸,無論走到哪里,都是百姓跪拜。
一直到入了晉州,暫且在行宮住下之后,趙盈才同趙承衍商量過一番。
除了之后做法事時要再以天子身份出現主持,親自祭酒,其余的時候,她只是想到她父親母親的墳前去拜祭,陪著她爹娘說會兒話,叫他們也看一看虞令貞。
趙承衍明白她的意思,就許了她喬莊微服,行宮一切都由他來操持打點。
到底是出門在外,他也不放心趙盈一個人帶著孩子,還是讓徐冽跟著她一道去了。
她跟徐冽沒有夫妻之名,卻有了夫妻之實,孩子都三歲了,徐冽陪著她到虞氏祖墳去一趟,也不過分,總好過別人跟著過去。
晉州虞氏的祖宅坐落在長明坊中,卻早已經荒廢多年。
朝廷為虞氏平反之后,才旨意下達,工部又急催著晉州官員將虞氏祖宅重新修整,但是又按照趙盈的意思,不許擴建,不許改動,只是修繕一番,不至于荒草叢生,看著便是一片荒涼的敗落景象。
至于虞氏推恩追封,則是另外在晉州選了地方,新建了一座忠定王府,里面供奉著虞玄來與宋氏的牌位。
重新修葺過的虞府,自然不見半分多年荒蕪之象。
說到底朝廷撥了大筆款項,而且戶部和工部對這筆銀子已經是苛刻到了連每一錢銀子用在了何處,都要細究的地步,晉州修葺虞氏祖宅的時候,還有工部專門從京城派到晉州來監工之人。
是以后來這祖宅修建的一事一物,一銀一錢,晉州一眾官員是一分也不敢沾染。
眼下趙盈就站在虞府外面,終于體會到人家講近鄉情更怯是什么樣的感受。
她甚至不敢進去。
徐冽牽著虞令貞,虞令貞扯了扯他的手,他低頭看,然后松開了虞令貞。
虞令貞上前去拉趙盈的手:“母親,不是說帶我看一看外祖父和外祖母從前生活過的地方嗎?咱們進去吧。”
趙盈笑了笑,還是沒有動。
徐冽才跟著勸道:“府中上下都打點妥當了,一會兒出來,咱們就到虞氏的祖墳上去,徐二和徐三已經先帶人過去了,燕王殿下也吩咐了人去看著。
不好耽擱太久,這會子倒把時間都浪費在府門口,往來行人匆匆,也不好一直叫人暗中攔著不讓人往來,先進去吧。”
虞府的一切,對于趙盈來說,都是陌生的。
但是從進了大門,一路往府中,過了二進院,上抄手游廊,徑直至于垂花門前,徐冽上前去把門推開,再往內,趙盈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
是梅樹。
那些梅樹,早都已經枯死了。
重修虞家祖宅的時候,這里的一切都沒有挪動過,只是打理干凈,翻修整飭,從前留下的東西,都還在。
“我母親從前,最愛紅梅。”趙盈喉嚨發緊,聲音是哽咽的,“披香殿中曾經有滿宮紅梅,冬日盛開時候,特別好看,她就站在紅梅下,看著我團雪球玩。
后來那些紅梅都不在了。
這里的梅樹……也全都枯死了。
說不得,這些都是我父親和母親親手栽種的。
二十年時間無人打理,就這樣,死了。”
“樹雖然枯死了,畢竟還在這里。”徐冽抬手,環了環趙盈肩頭,“我記得你說過,從前做過一場夢,夢中你母親立于紅梅下,身旁有一偉岸男子,后來見你跌倒在雪地里,那男子雖然看不清臉,卻隱約瞧得見他神色匆匆,疾步朝你而來。”
趙盈倏爾又笑了:“那是我父親,一定是我父親。”
虞令貞早掙開了徐冽的手,一路小跑著,靠近了一棵梅樹。
他抬手,卻夠不著。
站在樹下蹦蹦跳跳了好久,后來才不得不放棄:“母親,您來看這個。”
趙盈轉而望去,那棵樹上……
樹身上隱約刻著什么字。
站得遠了看不清楚,而且幾十年的時間,那些痕跡也已經淡了許多。
她快步而去,徐冽匆匆跟上。
等到走近一些,仔細分辨,趙盈霎時間胸口一悶——為吾妻所栽,待女元元長成,供妻做梅花釀一壇,吾盡飲之。
胸口像是被人重重砸了一拳。
“原來……”
原來她本名虞元盈,乳名元元,是她父親為她取的。
原來早在虞家出事之前,父親就已經知道,母親腹中是個女孩兒。
母親入宮不足七月生下她,所以其實就連這個時間,都是假的!
趙盈抬手,撫上那已經被歲月侵蝕,模糊了的字跡:“原來當年趙承奕是一邊迫害我父親族人至死,一邊強占了我母親入宮,我其實是應該生在了那年六月里,而六月的晉州,本是最美的時節,我的父親,他曾經是那樣期待著我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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