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監喊:“起——”
趁著起身的那一瞬間,目光短促飛快的掠過德懿太后的臉。德懿太后著一身西番蓮花妝緞的宮服端坐于殿首,云鬢高挽珠翠滿頭,約年四十許,只是朱顏綠鬢,倒不似被歲月圍攻。
嘉月微微一愣,立即口中恭謹地說:“謝太后娘娘。”低頭福了一福后,起身還席。
一時漱口盥手畢,席間德懿太后食欲頗好,嘉月留意到有道蟹肉雙筍絲太后連嘗了三筷子,后頭站著的用膳內監就上前來喊了一聲:“撤!”
嘉月心頭一驚,本以為慈顏要怒,卻見德懿太后與辰王面上不見任何異樣,眉目間仍是淡淡的。轉念一想,心中已是了然,身處帝王家,即便面對著滿桌珍饈,都得想著權術,食不過三,要懂節制,一舉一動皆要提防著身邊的人。
“太后娘娘不嫌棄臣婦愚笨就好。”嘉月嘉月回話道,她神態謙恭溫和,金鳳珠釵上的鳳尾隨之顫顫的動,愈發顯出大小閨秀的溫婉可親。
德懿太后見了,呈出一點柔和笑意:“辰王妃很懂規矩。賞。”
內監依言重復道:“傳賞——!”
德懿太后微微頷首:“此時還未到上貢時候,能得這些,想必也是費了很大的工夫了,辰王有心了。”
嘉月在一旁暗暗咂舌,明前茶,貴如金。此茶每年只在春分前后七天到十天采摘,只取新芽,產量極少,每年上貢的只有十八斤,為保茶性更要快馬日夜兼程運到京城。明前茶清雅淡爽,正適合飯后消消食順順氣。
茶過三巡,德懿太后道了聲乏,嘉月與辰王行禮告辭。直至出了禁內宮門,兩人坐上回府的馬車,嘉月才略略松了口氣。
馬車一路急行在青石大道上,辰王似有些倦意,斜撐著頭倚在身后的隱幾,突然問:“可吃飽了?”
嘉月不自在的微微動了動,小聲道:“吃飽了。”
他眼底含笑,有些無奈:“回去再吃。”嘉月眨了眨眼,忙點頭應了,容止上仍是端莊,但雙睫之下透著隱隱歡喜的光彩。
這哪是吃飽了?辰王緩緩把頭轉過去,一縷笑意從眼底蔓延到了唇際,閉上了眼睛。
嘉月看了看辰王,有些踟躕,微微低首,輕聲道:“今日怎不見皇后娘娘?”
“皇后身體欠佳,正在宮中養疾不宜見駕。”辰王睜開眼瞧她,“你若想見等下回宣見入宮時,便可見著了。”
嘉月忙忙擺手,心中暗道:天家氣象威嚴,禮儀規矩又多,一會磕頭一會行禮的,唯恐行差踏錯,實在太費心勞神,她一個三品官家女,還是不要時常宣見了,阿彌陀佛。
回了府,辰王吩咐人置了一桌席面,嘉月回屋卸了頭冠霞帔,又梳洗了一通,行至次間,里頭擺好了一桌子飯菜,辰王坐定于桌前,似是在等她。
一眼瞧去,見桌上擺滿珍饈佳肴,如膳魚粥、燕窩炒爐鴨絲、五珍燴、如意卷、七寶頭羹之類,只聞這香味兒,頓時食指大動,她咽了咽口水閉上眼默念了三遍禮儀規范,直等到辰王迤迤然下筷后,才面似淡定地開始動筷。
一嘗之下,睜大了眼睛,這膳魚粥入口熱騰裹挾著咸香軟糯,無一絲腥味,在淡淡咸味后鮮魚香味在舌根處彌漫開來,嘉月眼睛發亮,又連喝了幾口。
辰王用了幾筷便停了,見她進食得像只小松鼠般還拼命維持著禮數,忍俊不禁道:“你若喜歡這粥,以后讓廚司多做。”
嘉月埋著頭應了一聲,隨即意識到了失禮,她并不是貪吃的性子,只是王府的膳食烹飪,確實十分合她口味。雙頰隱隱泛紅,掏出帕子掩住嘴角,溫言道:“多謝王爺。”
“日后只你我同處時,不用過分講究禮儀規矩。”
嘉月心里微微一動,側臉凝視著他,四目相觸時,似被陡然灼燙一般,她迅速轉首回避,雙睫微微低下掩住雙眸。眼簾下,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漾起了一層漣漪,她不敢信,也不敢多想,怕就怕火星俱滅,全是灰燼。
新婚頭日,忙碌了一整天,加之用過飯食,不多時便襲來睡意陣陣,辰王也留在她臥房里小憩,這一覺醒來,已過掌燈時分。
待她醒來,只見滿室寂靜,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采苓的身影,她正將一盞燃了剩小半截的燭燈換下,見她睜目,掛幔問道:“小姐醒了?可要傳些膳食?”
嘉月直起身子,一顧屋內,發現再無他人,采苓似明白她心中所思,笑道:“王爺只睡了半個時辰就醒了,見小姐還睡著,吩咐我們做事輕聲些,然后自個去書房處理公務了,走前還留了話說今夜會過來。”
她怔怔會,心頭像是被羽毛撩了一下。
嘉月低頭用飯,心中一時激起波浪,飯吃得更是味如嚼蠟。殿內殿外伺候兒的宮人雖多,席間皆靜悄悄的。
用過了膳,漱了口凈了手,宮娥端著洗漱等物魚貫而出。稍待須臾,辰王道:“前人云‘飯后茶甌味正深’,兒臣知道太后最愛喝明前茶,特命人快馬加鞭送了一匣子來,請太后品嘗。”
辰王夫婦下了馬車,守在宮門前的禁衛十分有眼力見兒,連忙打開了朱漆大門恭迎了他們進去。
那巍峨恢弘的皇城已在眼前,紅墻黃瓦,白玉欄桿,赤柱挺起,飛檐斗拱。經過了一道道朱門,一重重墻垣,一排排禁軍衛,終于來到慈福宮。
兩人坐在三駕車的車轎里往皇城而去,里頭甚是寬敞。嘉月聽著外頭喧囂聲有些出神,腦中反復想著嬤嬤教導的宮廷禮儀規章,似感覺到她的愣神,辰王嘴角微不可查的彎了彎。
德懿太后垂目低首,目光落到嘉月身上,狀甚和藹地朝她擺擺手道:“聽說辰王很喜歡你,來,走上前來,叫哀家瞧瞧。”
嘉月又鄭重叩首謝了恩,恭敬起身,低首退于辰王旁側。
車下兩挾朱輪轆轆轉動,轉過幾重街市,馬車駛上西華門前的大道,門口設有下馬石碑,按照規定,無論你是皇親國戚,還是軍機中樞,都必須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統統步行。
德懿太后又轉首與辰王聊起近況,又不免追思了些先皇在時的往事,辰王并不怎么多話,只恭敬地一一作答了,但嘉月敏銳地覺出,辰王雙眸之下,并無流露任何歡喜懷念之色。
又說了會子話,德懿太后和言道:“眼看著要大正午了,你們今日就留在慈福宮用膳罷。傳膳。”
太后身旁的內監立即領旨欠身,高喊:“傳食!”
殿外青松拂檐,玉蘭繞砌,殿內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檐,德懿太后危坐在上首,一旁內監嗓音高而尖細,“行參——!”
嘉月忽覺心里有點緊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口中道:“太后娘娘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嘉月心中忐忑,恍然不知何意,但仍依言上前兩步,行動間釵冠環佩一絲不亂,雙睫低垂儀容恭順。
德懿太后細細打量了一番,見其相貌清麗,儀態端雅,點了點頭:“王妃這般容貌品格兒,與辰王甚是相配。”
慈意已下,不好言拒,嘉月心中暗暗叫苦,一面隨辰王謝過了太后慈恩。不多會兒,十余位宮娥魚貫而入,一一將食盒擺放在膳桌上,共呈上十八品膳食,邊上小桌擱著湯粥和甜碗子點心。
待擺好了飯,宮人請太后移步膳廳用膳,旁邊宮娥執著拂塵、漱盂、巾帕,畢恭畢敬地垂手侍立。待太后率先入了座,嘉月很自覺的站在一旁打算服侍布菜,德懿太后淡淡略一瞥辰王,笑而看向嘉月道:“所謂新婚三日無大小,今兒是你第一次進宮,這些都免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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