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追的來意很快便被沈遲和周正知曉了。
他將兩人引到一旁站定,一臉肅重地輕聲說道:
“皇上有旨意帶到,交代云追口述給兩位大人。”
沈遲和周正聞言一驚,本能要下跪又被云追攔住,“皇上特命兩位大人接旨時不必行禮。”但這句話卻絲毫沒有減弱二人面上的震驚,尤其是周正,眼睛里隱然已有淚花閃閃。
方才云追話里指的是“兩位大人”,意思是皇上已經知道周正人在沙洲府了。周正一時百感交集,看來自己藏在書中的秘密已經被皇帝發現了。
“皇上旨意,任命周正為沙洲承宣布政使,即日上任,與沈遲一同辦理沙啟烈一案。”
云追說完,還自衣襟里掏出一個羊皮封,恭敬呈給周正。
“這是皇上給周大人的親筆手書。”
雖然一眾人還在城墻下的洞口處,身旁還擺放著洞中清理出的殘肢,周正仍然急不可耐地打開羊皮封,顫顫巍巍地看起信來。
皇帝在信里說了自己發現《合浦珠還》書中書的過程,盛贊他的忠勇,又表達了皇帝的關心。周正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得很慢,當讀到后面的一段話時,終于忍不住掩面哭了起來。
這一下近旁站著的沈遲和云追都嚇了一跳,連走近的忙著清理洞口搬抬尸體的官兵都有些手足無措。
“周大人怎么了?”眾人趕忙問道。
周正擺擺手,又撈起袖子拭淚含笑說道:“是皇恩浩蕩,自覺有愧。”
沈遲和云追知道他此時看的是皇帝的手書,想必里面寫的內容讓他感動了,又笑了笑重又將注意力放回城墻的洞口。
周正又將信看了兩遍,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句話,一時又是滿臉老淚縱橫。
“昔日延縣翠眉女一案誤判,今日冤情已洗,朕已下旨命延縣縣令為翠眉建貞節牌坊傳頌其功德,將冤情大白于天下,翠眉應得的田產悉數奉還族中,周卿可不必掛懷了。”
皇上懂得他的負疚,對翠眉的負疚,還替他彌補了這么多,周正吸吸鼻子,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小心翼翼將信收好藏在貼身的衣襟里。
三羊的尸體被從暗道出口抬出來,他全身致命刀傷都有七八處之多,讓云追看得不由眼酸。
黃岐也收到龐立留的消息,催馬一路疾馳過來,第一眼就見到渾身血痂的三羊,兩腿一個趔趄,砰地一聲跪在地上。
云追走過去按按他肩膀沒有說話,也就在這時,兩人同時看到了三羊放在胸側的一只手掌,手指扭曲成奇怪的模樣,云追按在黃岐肩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兩人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旋即又恢復冷然神情,一句話都沒說。
洞口已被清理好,以云追打頭,沈遲、周正、黃岐依次跟隨,眾人在后,一起自城墻下的洞口鉆進地下的暗道。
洞口處有些發黑,是今日燃燒和煙熏所致,其后緊接著便能看到洞壁四周和地面的塵土上還殘留有許多刀痕和血跡,刀痕交錯重疊,能看出當時三羊和對方打斗十分激烈。
身后有官兵點燃了火折子,眾人再往里面去,通道也逐漸變得寬敞,能容兩人并肩直立行走。仔細觀察,能看到洞壁上的土色較新,大致推測出這是近兩年新挖的暗道。再往里行了約莫兩三里路,通道又逐漸收窄,眾人沿著用土壓成的臺階向上,很快便找到了洞口,那是一處廢宅的地窖。
沈遲鉆出洞口時忍不住回望,看了眼那用土壓成的臺階,自顧自喃喃了句,“這條暗道看來是經常用啊。”
其實略微留點心,就能看出這個臺階的土色和硬度,和通道里面的內壁不同,能看出是經常被不同的人踩踏,留下帶著各種雜質的腳印,踩踏的人越來越多,那臺階上的土也被踩的越來越硬了。
待出得地窖,更是發現這廢棄的農舍里有個房間收拾得比較整潔,里面還有爐子、茶瓶、炊具和一些用過的糧食,旁邊的一個木箱中還放著幾件男子的衣服,胡子和假發,顯然有人在這里臨時停留或者變裝的。
周正眼睛仍然有些紅,說話聲還是帶著些哭過之后的鼻音。
“如果城中找不到沙啟烈,八成人就是從這兒出去了。”
沈遲也立即點頭稱是,而云追和黃岐則對望了一眼。
隨后便下令修補城墻洞口,用沙土回填暗道,又令人仔細巡查四圍城墻,看是否還有其他暗道。
云追和黃岐請命出城收斂三羊的尸體,出了城便又找到那墻洞處。
此時已有官兵在城中買了棺木,將三羊的尸身收入棺中。二人托一名官兵守著棺木,轉身便往洞口正前方直奔而去。
夕陽斜照之下,夏草葳蕤輕晃,從遠處看,他們仿佛是在草尖上飛跑,棺木旁守著的年輕兵丁不由哇的一聲驚嘆出口。
兩個迎著落日一直往前飛跑的人并不知道,他們在身后的兵丁眼里已經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他們甚至連話都沒有說,很快,云追先落地,向落后一點的黃岐喊道:“看這里。”
腳下的地方豐茂的野草被齊根壓倒在地,能明顯看出是有兩個人匍匐在此留下的痕跡。
黃岐蹲在那倒伏的野草上往回看,果然能透過搖曳的草葉看到城墻暗道處的情況。云追用手按了按被壓倒貼地的草葉,在撥開草叢往另一個方向看,果然能見到松軟黃土上的腳印,被踩倒在腳印上的草徑,斷折處還有綠色汁水。
云追收回手往更遠處眺望,“看來就在剛才,這里的兩個人還在觀察我們。他們是剛剛走。”
三羊臨死前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死死拖住一名對手的腿,并點燃了他身上的衣服、頭發,讓那個人徹底燃燒起來。另一件事,是他的另一只手隱藏了一個重要信息,那是西南路軍小股出擊偷襲敵人時的一個戰術手勢,正前方,一人。
意思是,當時他的對手中有一人逃脫,方向就在洞口的正前方。那個逃脫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沙啟烈。
方才他們二人同時看到了這個隱藏的手勢,周圍官兵來來去去,遠處更有可能潛藏著威脅和監視,他們認為這個沒有被證實的發現不宜聲張,所以現在才出城來確認。
“娘的,往前看看!”黃岐憤憤道。
那離開的腳印并沒有被刻意隱藏,荒地之中泥土松軟,此時被踩凹陷的腳印很是清晰,兩個人兩對腳印,一直綿延至向西的官道上才消失不見。近處有雞鳴犬吠的零星農戶,其后的更遠處,青黛色的青冥山已經遮住了大半個太陽。
二人蹲在草叢里向遠處凝視良久。
“回去吧,還有風逐和阿小他們呢。”
云追拍了拍黃岐肩膀,“先把三羊葬了,回去之后……這個事情可以先跟沈遲透露一下。”
黃岐揪掉嚼在口里的草葉,眼睛仍盯著那條官道,咬牙恨聲道:“沙啟烈……哼。”
青冥山一處洞穴中,傳出一陣男人的笑聲。
“瞧你這倒霉樣,老沙。”
一名穿著黑甲絡腮胡的將軍一屁股坐在沙啟烈身旁的山石上,笑得十分促狹。
“你說,咱們要不要先把沙洲府城屠了?”他拍拍腰里掛著的刀,那刀鞘發出嗆嗆聲響。
“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兩腳羊,嘿嘿……”他笑得很是開心,“我幫你滅了他們。”
沙啟烈并不看他,只是低頭悶悶道:
“老范別耍貧嘴了,現在是什么時候?等那批軍馬一到,咱們一路挺進京都當開國功臣去。”
他狠狠在地上呸了一口,“誰他娘的稀罕西北這種破落地方,老子往后就呆在京都不走了。”
范將軍摸著臉上的胡子,眼睛里擠出笑意和幾絲神往,“京都現在,正是最好的時節,連風都是香的,樊白樓的酒,聞香院的女人,嘿嘿……”
他瞳孔微微聚焦,“我都快忘了那是什么味兒了,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
“來來”,范將軍伸出手向身后一揚,立時便有個年輕的小兵站過來行禮,“將軍。”
范將軍聽到來人的聲音一怔,轉頭才看清那小兵是誰,“黑河啊”,他恍然道,又轉頭往四周瞧瞧,“怎么就剩你一個人了?”
往常他身旁經常跟著一共八個親兵,黑河是自己最信重的老親兵的兒子,老親兵已死,范將軍對黑河很是照料,從未分派過什么重活,甚至跑腿打雜都不大舍得他去。
“那幾位哥哥叔叔也一起去等軍馬了,他們太饞了。”黑河笑著回答道。
范將軍哦了一聲,嘿嘿笑出聲,暗罵了句兔崽子們,這才向黑河道:
“他們不在,你就去跑一趟吧,去看看那批軍馬來了沒。”
他看看已經暗沉的天色,最后一抹日影已經被青冥山吞沒,“說是今日必到的,想必是時候了。”
黑河麻利應了聲是,輕捷如野兔一般,靈巧跳過嶙峋亂石和密密麻麻的樹陣斜枝往西面的山麓下跑過去。雖然他速度很快,但到達土奚律通往大宸的那條官道一旁的密林時,天色也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那里還潛伏著數百人,無聲地望著西面的官道盡頭,零星有馬車和商隊經過,但卻不見他們翹首盼著的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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