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妃眉間緊蹙，半是急切、半是憐惜地看著他：“你這是做什么！”

明昭仰起頭，目光之中寫滿懇切：“母妃，兒臣要食言了。”

來時風云喑啞，鳥雀交鳴，正是一個溫和的夜。然而一片安詳之中，明昭的赤心卻在沸騰。

他可以委曲求全，可以忍辱負重，甚至甘心受人轄制。太子的話堪稱警醒，然而明昭依舊不曾做出決定。

他看似爽朗率真，卻也有莫大之顧慮。

只是，皇帝透露的真相，令明昭渾身發冷。翻騰的怒火熊熊燃燒，屬于明昭的烈性，在瞬息之間燃徹心海。

他始終是壯志在懷、重任在身的天家兒郎。

明昭絕不容忍，有哪個竊竊小人，將主意打到靈妃頭上！

靈妃一怔：“你……”

明昭坦坦蕩蕩，眉宇之間盡是執著，見不到半點動搖之態。

或許當謂母子連心，或許他們之間本有約定，在明昭話音墜地之時，靈妃已經看透他的心思。

在一個動蕩翻濤的寂靜長夜，這位身份尊貴的靈妃娘娘，得到愛子一聲懇求，竟就來得如此慌張——觀靈妃腳下之匆忙，焉知她不是心有所感。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強忍疼惜，伸出手，溫柔地搭上明昭的肩。

這下，反倒讓看似堅定的明昭慌了神。

他喃喃地喚道：“母妃，您……”

只是，三殿下嘴上急匆匆，過得半晌，卻也不曾說出一個字來。他只是愣愣地仰著頭，看著面前大度、深情、也不失慈愛的母親。

“您……”他勉勉強強地從喉嚨之中擠出一句話，“您答應了？”

靈妃笑著搖搖頭：“做母親的，兒子想做的事，我怎么會拒絕。”

明昭仍在怔愣：“可是，您不是說……”

靈妃憐愛地把他攬在懷里，見遍風霜的奇女子，在深深宮廷沉沉嘆息：“是，我說過，只希望你能快活一些。”

她幾次垂下目光，最終，這一道暖意，長長久久地停在明昭眼前。

靈妃緩緩說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得到快活。這些年，母妃也曾想過，你……可會委屈。”

明昭正要開口，卻見靈妃再次搖頭。留有一道舊傷的手指點在明昭唇上，粗糙的傷痕緊貼唇峰，激起一層細密、柔軟的刺痛。

恍然之間，堅毅率性的三殿下，竟多了一陣心疼。

他愣了愣，絞盡腦汁，找到一個溫柔的辦法。

明昭牽上母親的手，輕聲說道：“太子妃從金顏公主手中，得到了一些西戎秘藥。您若愿意，我便……”

靈妃笑了笑，感念他的孝心，卻仍是拒絕了：“不必。”

明昭一怔，不失急切地看著她：“以太子的性情，他不會……”

“我知道。”靈妃不著痕跡地嘆了一聲，把著明昭的手臂，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她抬著頭，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端詳愛子。片刻之后，靈妃舉起手，在他身上輕輕一拂，拂去茫茫微塵，拂去人情世故。

靈妃嘆道：“今日只有你我母子，母妃與你說句心里話。你們明氏皇族、父子兄弟，都與外界之傳聞大相徑庭。”

明昭垂頭看著母親，這般俯視的姿態，令他有些手足無措。過了幾息，他索性坐在母親身邊。

靈妃看著明昭，忽地撲哧一笑。

明昭又是一愣：“母妃？”

靈妃抬起手，撫過明昭肩膀，仿佛感慨一般：“你可看過民間的話本？提及帝王家……”

輕柔的聲音忽而頓住，靈妃再次長嘆：“罷了。”

明昭歪著腦袋想了想，伸手扯住她的衣角，也輕也緩地晃了晃。

靈妃失笑：“你呀。”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她牽著明昭的手，溫溫柔柔地拍了拍：“你可知道，母妃為何攔你？”

明昭慢吞吞地搖搖頭。

“陵州……太遙遠了。”靈妃眼底漫起一層懷念，也隱隱流露三分悵然，“昭兒，你該知道，你的母親與這座宮城格格不入——乃至你也如此。”

“你我母子，與宮中之人盡不相同。”

明昭沉默，輕輕頷首。

“陛下為我的傷，想過許多辦法。然而，哪怕陛下富有四海，也總有辦不到的事。昭兒，這一道傷，就是我與皇宮的區別。”

靈妃的笑容，似乎有些太靜了：“與陛下相識二十年，這傷口，就也跟了我二十年。若沒有它，或許我早已沉浸在安逸之中，忘了自己出身微末。”

明昭皺了皺眉，似乎有意勸解，卻見靈妃撫過他的眼角，緩緩點下一指溫馨。

穿梭戰火之中、遍歷生死，靈妃這樣的女子，從來不需旁人勸慰。

“母妃盼你一世順遂，然而，哪怕是你的父親，也有避無可避之憂思。陛下猶也戎馬馳騁，為人臣、為人子，強求你做一閑王，獨善其身，卻是母親太自私了。”

明昭慌忙道：“母妃莫要如此。”

“你呀，還是這般急性子。”靈妃溫柔不改，笑著點上他的額頭，“倒是也讓母妃把話說完。”

明昭抿了抿唇。

靈妃又道：“你有如此之父兄，哪里會是甘于平淡的人。二十年來，母妃常常懷念故鄉，只是……”

她感慨，卻也釋然：“若非生逢戰場、若非遇到陛下，我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繡娘。沒有你的父兄作為榜樣，母妃這樣的人，哪里教得出昭兒這般慷慨兒郎。”

明昭小聲嘟囔：“母妃怎能看輕自己。”

他仰著臉，目光之中，有著顯而易見的反對：“莫忘了，母妃于國有功。您是上得戰場的奇女子，更是二十年前的大功臣。”

靈妃失笑：“那是陛下善戰，與你母妃有何關系？”

不等明昭爭辯，她笑著搖搖頭，低語如訴，也輕也緩：“我的昭兒，想做英雄豪杰，母妃哪里舍得阻攔。”

她深深地看著明昭，似是要將眼前平淡刻入心底。

良久，她堅決地笑了笑：“母妃的歲月早已終止，但你還有很長的路。昭兒，你該走遍天下八方，母妃絕不會是你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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