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片繁茂野林，賀周將軍馭止烈馬，悄然停在古道一旁。

猶豫片刻，賀周翻身下馬，把玩著手中令牌，深邃的目光橫掃曠野。

大抵是因為回了邊疆，賀周心中開闊許多。即使劍上猶有血漬，也不能動搖他的平靜。

在烏陽的映照之下，一點暗淡赤紅，遠遠不如金戈寒光。

殺敵不過瞬息之間，但隨之而來的種種麻煩，倒令賀周難得皺眉。

目光掃過四野之地，他看到了渺渺炊煙。

烏峽東南不遠，有一個荒僻的村莊。

此地毗鄰北地邊城，再向前走，就是大雍之國門——橫武關。

明日，賀周就將抵達他的天地。

對他來說，此行算不上勞累，更不至于風餐露宿。

雖說人生百態，萬般皆宜，但行跡匆匆者，卻也難免引人注目。

他不希望驚動任何人，故而此一程中，賀周走得頗為安靜。

盡管離京之時利落瀟灑，但是賀周心中清楚，明燎麾下無數精兵，絕不會吝于庇佑兄弟。

臨行之前，他看到了聶易的部下。這就意味著，此一程中，東宮太子必然撥了人手緊緊相隨。

而且，與他一起奔赴沙場的，也不會只有明燎的人。

“襄王府。”

賀將軍嗤嗤一笑，攥著招搖的令牌，似慵懶也似輕慢。迎著昏黃夕陽，賀周雙目微瞇，手指慢慢摩挲，露出一道古樸章紋，清晰直白。

“未免太蠢了些。”

他將身子藏在樹蔭之間，面上略有思忖之態。

這枚令牌是他搜身所得，或許該算意外之喜。然而，沒有哪個刺客會如方才一般，直咧咧地亮明身份。而以襄王的謹慎，也不可能派出如此愚蠢的人。

只是，敢假托襄王之名，探查賀周的下落……幕后之人膽大包天，也稱得上不知死活。

于今日大雍而言，賀周的去向，正可謂是絕密之事，絕不容旁人貿然打探。

襄王府……

賀周眉峰微凝，多了些許推測。

或許，只是哪個自作主張的庸才，假托襄王之名，行此狂悖之事。

賀周對此領悟頗深。

良久，他冷冷一笑，指尖施力稍稍一碾。頃刻之間，精巧的令牌化為齏粉，在他指尖流瀉而下。

一道奪目的明光翻滾遠去，賀周頗為隨意地把手中長劍擲向一旁。

橫斷古道的耀耀寒芒，似乎意味著某些訊號。不消多時，一名打扮利落的年輕男子疾行而來。

“賀將軍。”干干脆脆地道了一禮，他自覺看向不遠處的一片血泊，“將軍可是有事吩咐？是為了他？”

說著，這男子卻也心生訝然。

他“追隨”賀周時日已久，早在幾年前，他就領奉太子之名，近身保護賀周。

而今雖然隱瞞行跡，不再堂而皇之地現身人前，但賀周對他的存在心知肚明，也不曾表露絲毫不滿。

以賀周的性情，從來不會打破默契。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也積累了幾分信任，彼此之間，甚至能算略有交情。

幾日之前，賀周行經一處山谷，獵了一頭獐子，還特意留出大半，供他們兄弟改善伙食。

私交尚且如此，豈會耽誤公事？就算賀周不提，他們也會將此方戰場收拾干凈，以免被人看出端倪。

一貫坦率的賀將軍突然傳召，這男子已然意識到，此事之內情，比他所料復雜許多。

賀周沉聲道：“請殿下設法查清此人身份，或許，京中之局勢，也比此前所見更為緊迫。”

為防泄露機密，賀周孑然一身奔赴沙場，甚至不曾辭別明燎。而他的將軍府……

臨鷹衛、東宮、還有那一群身份成疑的死士，有他們注視將軍府，在賀周門前明爭暗斗，旁人哪里想得到，八方注目的賀將軍，竟然已經回到北疆。

在風聲鶴唳的京城，有撥云見日之能者……

眼觀大局之人，絕對不敢輕易攔他。

賀周眸中的凝重太過清晰，這男子稍稍一怔，而后鄭重回答：“是。”

頓了頓，他又問道：“將軍可是有所懷疑？”

賀周眉目深深，唇峰泛冷：“往宮中查。”

“將軍是說……”男子驚訝抬頭，猶豫片刻，吐出一個無聲的“秦”字。

“未必。”賀周面色平靜，“只是，若非自行領悟時局，便是自他人口中得知。比之各大世家，宮中之人，知情的可能或許更大。”

男子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賀周又道：“我孤身返回橫武關，本是絕密之事，知道的人寥寥無幾。懷此心胸、有此判斷者，放眼京城，找不出幾個人。恰好，宮中那一位，與他們皆有關系。”

男子微微皺眉，試探一般地看著他：“若以將軍所見，會不會是……”

“不可能。”賀周斷然搖頭，“事關重大，襄王不會自毀前程，此事與他絕無關系。”

然而轉念一想，賀周斂眉說道：“只不過，走露風聲的，未必不是襄王府。”

潛伏暗探者，皆是心思敏銳之人，賀周言中那一絲輕微的郁氣，沉沉落在男子心中。沉默一瞬，他俯首領命：“是。”

賀周收劍回鞘，躍馬而前：“將此地收拾干凈，另外……若有與襄王有關之物，務必就地處置，以防為人所知、遭人利用。”

他不再回頭，男子便也不再出聲。

這一道耐人尋味的命令，倒是令他稍有遲疑，但也不過瞬息，他便決定聽命行事。

賀周的顧慮他能理解。

倘若此事被人察覺，并在口口相傳、你來我往之時，遭人刻意誤導、夸大，引起太子與襄王之爭……驚動朝堂事小，擾亂戰局事大。

賀周的行蹤意義深重，絕不容有半點輕忽。

唯獨令人驚訝的是，東宮麾下大將，太子明燎之表親，與明燎兄弟相稱的賀將軍，對襄王的眼界與心胸，竟有如斯之信任。

這兩個字往往深刻，放眼千秋百代，涉足朝堂者，莫說相信敵人之襟懷，便是把身家性命托付親友，也是極為冒險的事。

但賀周之果決，堪稱輕描淡寫。

迎著晚霞余暉，男子深深一嘆。

這就是大雍的賀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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