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是吳大春，每次來都一言不發，坐在角落里只顧著喝涼茶，好像要把五十文的茶錢喝回來。

“你說他啊，家中唯一的一頭老黃牛都賣了。”蘇玥道。

孫映蓮把眼睛重新放在狹小的木縫里，認真地觀察吳大春，“怪不得看上去悶悶不樂的，這樣說來，他不考上，對不起家中的老黃牛。”

蘇玥把人往旁邊的矮塌上拉，“你小心點，那些秀才不光口才好，眼力也好，你這樣會被人發現的。”

這樣光坐著聽，有什么意思，孫映蓮生氣地嘟著嘴，坐在矮塌上，眼睛不住地往木縫里瞟。

茶棚搭在東邊城門外的小山頭，到了秋天，這里有開始枯黃的雜草，有不知名的小野花，有樹上結得剛成熟紅彤彤的野果，秋天的風吹過，滿棚飄香。

小小的混暗的角落里，一位胡子花白的上了年紀的人，正扯著旁邊坐著的人的衣袖，“你看你也不管管，這些秀才膽子也太大了，說的什么呀，太大不敬了。”放在京城，大白天的有人敢如此大放厥詞，早就被朝廷派官兵圍剿了，這些秀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旁邊的人才不管他，“你一個御醫，管得是不是太寬了，有這個閑工夫，不如回家多翻翻醫書。”

王御醫被說得只好低頭喝涼茶，“苦啊，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苦的茶。”苦得人臉皺巴巴的，出于多年來職責習慣，心底琢磨到底是什么樣的藥材才能煮出這么苦的茶來。

“你不是出了名的御醫嗎？什么樣的苦茶沒見過。”旁邊的人訕訕地笑，端起面前黑乎乎的茶小口小口品起來。

“嗯？”王御醫反應過來，去搶人手中的碗，“這茶很苦的，抿一口嘗一下就算了，你不要喝太多。”

旁邊的人立馬把王御醫的手推回去，“什么樣的茶我沒有見過，苦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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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也是，你可是足跡遍及西洋各國的鄭大人，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沒見過。”王御醫說道。

鄭大人將茶碗端起來，喝了一口，發出幾聲咳嗽。

王御醫看了人一眼，“都說了，不要喝太多。”

鄭大人捂著嘴，咳嗽道，“我不是苦到的，你知道的，我身體不好。”

想到鄭大人的病，王御醫目光怔怔地看著碗中黑得能照出人影來的茶水，嘆了口氣，鄭大人不是病了，是中了毒。

自從上次下西洋，有人在鄭大人睡覺的木床下的甲板縫里，放了一種粉末，一年之久，鄭大人積毒而發，被御醫們撿回一條命，但從此身體就不大好了。那種毒宮中御醫無人能識，懷疑這種毒不在國內，而是來自海外，鄭大人此次又要下西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重走上次走過的航線，在西洋找到這種毒藥，治好他的病。

鄭大人一邊聽著秀才們辯論，一邊端起碗喝茶。

旁邊坐著的王御醫這次真的出手搶下人手中的碗，“叫你不要喝太多，太苦了。”

涼茶又苦澀，鄭大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古怪。

這一幕，被木縫后面的一只烏黑明亮的眼睛看在眼里。

蘇玥收起目光，挺直了腰板，腦海里回想著剛才那一幕，從她注意到角落里的兩位老人，她就認出了喬裝打扮后的鄭大人，低調地穿著青布衣裳，普通得和出城看熱鬧的民眾一樣。

“阿蓮，你乖乖地在這矮塌上躺一下，我出去看看客人。”蘇玥叮囑完孫映蓮，拿了大蒲扇從后面走進了茶棚，往鄭大人在的角落里去。

她走得很慢，慢悠悠地搖著扇子，慢悠悠地回頭四處張望著在座的客人，此時在外人看來，她就是經營茶棚的掌柜，在照看著她的客人呢。

蘇玥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鄭大人身上，鄭大人開始咳嗽，手捂住嘴，似乎在竭力的控制，胡子花白的人在一旁拍著他的后背，一邊用責怪的語氣道，“叫你不要喝太多，你看看你，真以為這是茶啊，可以多喝。”

“你也可以不喝的，你還不是一樣把它喝完了。”

王御醫生氣了，他是有苦衷的，他喝是為了品出苦茶里放了哪味藥。

兩個斗嘴的老頭，蘇玥故意放慢步子，豎起耳朵聽，她看出來也聽出來了，鄭大人這是病了，心中猜想著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要是能治好鄭大人的病就好了。

重生再世為人，蘇玥覺得這是擺在她面前的一線生機，上一世，蘇家落魄，她嫁到顧家得了兩千兩銀子，最后還被人放了一把莫名其妙的火，燒為灰燼，為了蘇家，她要拼盡全力，抓住這一線希望。

只是不知道鄭大人得的什么病，他身邊的這位御醫都治不好。

王御醫念念不忘在城門外喝過的涼茶，回到住處便喚了小童，把醫書全搬出來。

書案上堆滿了厚厚的醫書，王御醫把頭埋進堆成山的醫書里，翻了一天，又自言自語道，“書不夠多，多搬一些醫書過來。”

旁邊候著的小童小聲抱怨，“沒有了，全在這里了。”

王御醫這才恍然大悟，這不是在京城，是在外面，他的醫書大部分都在京城放著呢，遠水難解近渴。

轉眼到了秀才們下場的日子，沒有那群鬧哄哄的秀才，茶棚恢復了往常的平靜，秋風吹過搖曳著樹枝，嘩嘩響。

沒什么客人，蘇玥帶著紅蕉去前面的山頭隨意走走，山頭的樹下沒有納涼的好事之徒，也顯得異常安靜，她往山上走，走來走去走到一顆棗樹下，第一次來的時候白花花的棗花如今變成了圓溜溜的紅棗，全紅半紅的點綴著，也很好看。

“二小姐，你看，棗子都熟了。”紅蕉伸手攬了一根樹枝，從樹枝上擼下一串紅棗。

蘇玥忙雙手撐開了裙子去接，紅彤彤的棗一顆顆掉進來，她的眉眼也跟著歡喜起來，“夠了夠了，別一下摘太多了，留點給下次再摘。”摘好了棗，用裙子兜著，笑嘻嘻拉了紅蕉跑著回茶棚，“我們回去再慢慢吃。”

鄭大人和王御醫在去茶棚的路上，不知什么時候從山上跑下來兩個小姑娘，銀鈴般的笑聲撒落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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