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夫人和程夫人對視一眼。
崔太夫人說道:“紫竹,將娘子外衣除去,只露出那處便可。”
紫竹忙照做,程循和靈巖大師一齊轉身避諱。
完畢后,靈巖大師觀察那塊紫竹說的印記,果是銅錢大小,絲毫不差,上面仿佛還畫著一些八卦之形,細看卻又難以辨認。
“壓勝錢。”
愈看,靈巖大師的神色愈發肅穆,“必有人將壓勝錢趁著這位娘子不注意,暗暗在她腰間施咒,這處難以讓人發現,即便發現了,也很難解除詛咒。”
大家不由皆屏住了呼吸。
靈巖大師起身來,掃了一眼屋內的眾人,說道:“若是貧僧預料不錯,不消兩個時辰,這位娘子便會渾身涼透,因此在這兩個時辰之間,貧僧可以施壇做法,為她驅趕封印在她身上的咒法,但貧僧也要說實話,這位娘子身上所中的符咒,乃是厭勝之術中最為惡毒的無解之咒,據傳來自西域一帶,只需以被咒者的生辰八字為引,凡所中者,無生還之可能。”
本來以為得到的是希望,沒想到希望背后卻是徹底的絕望!
崔太夫人癱倒在地上,淚水沿著她溝壑縱橫的臉沉默的落下。
屋內又陸續響起嚶嚶的哭聲。
這樣年輕的小娘子橫死在大婚之前,靈巖大師也十分不忍,嘆道:“小娘子能遭此橫禍,必是得罪了陰狠之人,貧僧不才,以防萬一,適才先說下了丑話,幾位夫人和郎君先請節哀,不管如何,既然貧僧來了,便絕不會袖手旁觀,總要想法子要試一試的。”
死馬當作活馬醫,總比什么都不做強。
程循率先走到靈巖大師身邊,揚起的面龐堅毅且堅定。
上一刻,他的心死了。
但這一刻,他要強迫他的心暫時活過來。
起碼在她離開之前,他要盡力和她說上一句話。
“但為大師差遣。”他說道。
靈巖大師說陸令姝已無法可醫,只能盡力一試。
程夫人見劉氏沉默不語,知道她是不敢說話,便說道:“還是早些穿上壽衣,若是晚了……穿不上了。”
話糙理不糙。
崔太夫人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讓劉氏去準備葬禮一應的用品。
靈巖大師命人將陸令姝移到崔太夫人的臥房,令所有人都出去,只有崔太夫人和程循守在一側。
兩人一個福澤深厚,一個是不懼鬼神的武將,守在中咒的陸令姝身邊正可以震懾妖魔鬼怪。
又取了另一枚壓勝錢,擺陣施法后懸在崔太夫人臥室床榻的承塵之上,垂目而念:“摩訶般若波羅蜜……”
陸令姝感覺自己做了好多夢。
一個個,像連續劇一樣。
而她是一個第三者,只能在旁邊冷眼旁觀。
這些夢不長,卻一個個接踵而至,多到她都覺得自己該醒了。
但她根本醒不過來。
難道我人格解體了?
陸令姝第n次懷疑自己。
只有一個夢,她會反復的去做。
那是她生前最后的一段經歷。
水中掙扎的那只小豆丁,哭的像鼻涕蟲,她游到他身邊去,將他夾在懷里。
“乖……咳咳,不要哭,姐姐帶你回家。”
陸令姝去抱他。
小豆丁忽然不哭了。
他舉起手,抹了把臉上的鼻涕,蹭到陸令姝的身上。
“啊!啊!啊!”
這小屁孩想干嘛?!
陸令姝驚恐且惡心,想跑,卻一動不能動。
小屁孩的鼻涕流啊流,忽然,他整個人好像變異了一般,身子劇烈的抖動著,眼睛、鼻子、嘴巴開始滲出殷紅的血,血水混合著鼻涕流到水里黏在她的身上,惡心的她想當場去世。
眨眼間,這孩子變成了一只惡魔。
她好害怕,努力想起身逃跑,終于可以動了,她欣喜不已,驚慌失措的扎到水中快速的游著,那小惡魔卻仿佛幽靈般緊隨其后,眼看著就要追上她,忽而她整個人身子已輕,再睜眼時,竟是整個人都懸浮在了空中。
渾身刺痛,仿佛被無數根釘子釘過,隨著她睜眼的動作,疼痛加劇,真實到仿佛她根本不是在做夢。
眼前時熟悉的情景。
月白色的帷帳,大紅色的褥子,清雅的一排排花鳥屏風……都在身下。
她竟真在空中飄著!
不光如此,她往下看去的時候,竟還看到有個與她生的一模一樣的女人,這個女人低著頭,姿勢與她一般,在空中看著躺在床上的“她”!
而這個“她”,生的也與她一模一樣……不不,這個“她”就是她,她能感覺到!但是這個正在看“她”的她卻不是她!
簡單來說,就是她在空中看到她在空中看著躺在床上的她。
陸九娘!她是陸九娘!
陸令姝想說話,嘴巴卻粘住了一般張不開。
好像有人在拉扯她,她愈急,拉扯感愈盛,知道她完全在空中消失之前,仿佛隱約看到那個與她一摸一樣的女人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身體的撕扯愈發強烈,好像有人在從她身體不,靈魂中剝離出來。
魂魄輕如煙,剝離成功的那一刻,她緩緩睜開眼睛。
時間仿佛凝滯在了這一刻。
陸令姝撐開了沉重眼皮。
開始她只能隱約看見眼前有個影子,后來意識漸漸清明,抬眼望去,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程循。
程循一動不動,整個人還胡子拉碴,仿佛幾天幾夜沒有梳洗過一般,癡了一般呆看著她。
“你……”陸令姝開口,驚覺她的喉嚨如同粗布般。
程循猛地將她抱入懷中。
昏迷了三天,睜開第一眼看到未婚夫邋遢成這樣,陸令姝還以為她是在床上癱了三年。
崔太夫人見她醒過來,跟程循的反應一樣,只不過更奔放了些。
先撲上來,喊她“心肝兒”,接著又痛哭不已,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
陸令姝錯愕不已。
她根本不記得她昏迷的這三天發生了什么,記憶只停留在三天前她睡著的那一刻。
紫竹將中間發生的事情告訴她。
“我,我竟然差一點就,死了……”她喃喃自語。
孫醫正給她把脈,擊掌笑道:“縣主燒退了,人也沒事了!”
看來之前的確是他們想岔了,陸令姝可能根本不是因為風寒發燒,風寒只是一個引子或者說是障眼法!真正要她命的厭勝之術!
“是誰要害我?”陸令姝百思不得其解。
崔太夫人忙道:“沒事,你先休息,這些日子你都在家中歇著,什么時候你想起來再告訴外祖母!”
程夫人也松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離四月初八還有五日,恐怕婚事就要推遲了……”
她遲疑著,看向一旁的程循。
崔太夫人也看向他。
兩個女人都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程循薄唇動了動,閉上,再開口時,變成了:“既如此,姝娘,這些時日,你便休息休息。”
程循叫住了欲離開的靈巖大師。
“大師,兒有一事不明,想請您解惑!”
兩人尋了個幽靜之處。
靈巖大師說道:“貧僧曾說,陸娘子所中的厭勝之術乃西域所傳最為惡毒的無解之術,為何如今貧僧卻不費吹灰之力,將陸娘子救醒。施主想問的,是這個問題吧。”
程循忙點頭:“大師說的正是。”
靈巖大師卻嘆了一口氣。
“實則你問貧僧,貧僧也想不明白,救治之前,貧僧抱的也只是試試的態度。”
“此咒以被咒者的生辰八字為引,而陸娘子左腰側的那枚壓勝錢之印,便是咒印,一旦施咒者術法開始,陸娘子三天之內必然暴斃。”
“然,陸娘子卻于最后命懸一線之時醒來,貧僧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程循神色肅然起來,“哪一種?”
“想害陸娘子的那個人,拿到的并不是陸娘子的生辰八字。”
“不可能!”
程循下意識的否定,“絕對不可能若是有人處心積慮想要害姝娘,怎么會拿錯了她的生辰八字,除非”
除非姝娘她不是……不是九娘。
程循猛地看向靈巖大師。
一瞬間,他腦中“轟隆”一聲,仿佛有什么在倒塌。
“不要叫我九娘!”
“我早就對你說過我不是陸九娘,陸九娘已經死了!”
甚至就在剛剛,他守在她的榻前,還聽她在睡夢中喃喃自語,“陸九娘,你去哪兒?”
會有人在睡夢中喚自己的名字嗎?
程循不知道,但他現在心里好亂,大腦好像就要炸裂了。
從前他一直以為,姝娘不喜他喚她“九娘”,是有重新來過之意。
可是現在,這些點全部都聯系在了一起,他們一起的一點一滴,從來不會對他說謝字的九娘,從來不會多看他一眼的九娘,永遠不會對他撒嬌的九娘……
原來她們根本就是兩個人!可是,這又怎么可能!?
“大師,兒不明白,怎么會這樣?兒實在想不明白!”
別說讓一個年輕的武將相信一體兩魂,就連靈巖大師自己都匪夷所思,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說道:“死去的那個是真正的陸娘子,活下來的是眼前的陸娘子。又或許從一開始,眼前的陸娘子便不是當初陸娘子了。”
一開始……
程循莫名其妙地想起他與陸令姝自玉真觀后山的那一場重逢。
那時候,他們已經一年沒有見過了。
她忽的變得有些怕他,連同他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很敏感的察覺到了,可那時卻只是單純的認為她是因為家族傾覆才會心性大變,并沒有多想。
現在仔細想來,他自卑于九娘的冷漠譏諷,卻深深眷戀姝娘的單純善良,是因為兩個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人啊。
靈巖大師說道:“似陸娘子這般的施主,貧僧實在是沒有見過,倒是聽已故去的師兄說起過,真假卻不可考。”
“不過程施主盡可放心,陸娘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前塵往事,不如歸去,人嘛,總要往前看的。”
靈巖大師離開,程循追了過去,片刻后才踱步回來,臉上多了幾分釋然。
“太夫人,母親和妹妹先回去吧,你們也累了許久,這里我守著便好。”
說著話的這話的時候,他眼睛一直是看向陸令姝的,目光定定。
大家見了,心知肚明,紛紛找借口出去。
崔太夫人原本還有一肚子的話說,十八娘對著她耳語幾句,無奈,只得也跟著出去了。
不消片刻,房內便只剩下了未婚的夫婦二人。
程循快步走到陸令姝的身邊,停住,目光依舊癡癡的落在她的身上。
一場大病之后,女孩兒的身子更顯單薄,中衣也掩不住她深深凹陷的鎖骨。
陸令姝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程大哥,你,你坐下來說話,對不住,這些日子我害你擔心了……”
她沒有說完,眼前忽然一暗,接著,男人堵上了她。
一開始陸令姝掙扎的。
她剛喝完藥吶!
然而她扭了幾下,扭不開,只好破罐子破摔了,閉上眼睛任他。
程循溫柔的俯下身,輕輕碰上女孩兒柔軟的唇,淡淡的馨香令他安心的同時又心醉不已。
到了后來,又像狂風驟雨一般席卷著她。
她幾乎透不過氣,小手輕輕地推他。
他又慢慢的冷靜下來。
最后,他溫柔地結束了這個吻。
女孩兒順勢軟在他的懷中,二人想擁,不覺心中激蕩。
程循閉上眼睛,輕聲開口:“姝娘,你不是九娘,對不對?”
大腦正處于缺氧狀態下的陸令姝沒料到他會忽然問起這個問題,呼呼喘了幾口氣,大腦徹底陷入了死機。
她呆住了。
她不說話,程循也不問,就這么抱著她,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輕撫摸著她披在身后的柔軟青絲。
須臾,陸令姝慢慢從他懷中直起身子來,推開他,“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她低著頭,令他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程循薄唇動了動,上前去拉她的手。
陸令姝側過身避開,問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么?”
一開始的時候還想隱瞞,是因為不想被人當做怪物,也覺得沒人會相信,可是現在她忽然好害怕,怕這一切被揭開之后她會失去眼前的一切,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她不是原來的陸小姐!
但,要她欺騙他們,她做不到。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