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燈火通明,照在張青川那身八成新的粗布薄襖上,被吸得一絲兒反光都沒有。他想起那折子上的大筆大筆實付的藥材銀子,再看看他那通身上下,眼睛又開始發澀。
官家看著跪在地上低著頭奏對的張青川,有些無奈道:“好好好,那你再說,你們家老祖宗還有什么交代,一并說出來聽聽,好叫朕一回弄個明白,這人好好兒地在北邊長公主府效力,北邊大事未定,如今是什么時候,怎的就突然要定親了?”
張青川趴跪在地上,終于說出了那個讓他如鯁在喉的實情:“回官家的話,草民家祖帶著阿念去往旌南王府,給那位旌南王治病,最后那次,回來之前,旌南王府送了阿念,送了阿念一套鏤金百蝶穿花云錦服飾,一套赤金鑲鴿血紅步搖瓔珞耳墜手鐲手飾……”
“家祖,家祖憂心忡忡,萬不得已,才……”
張青川說得自己都只覺胸中在抽抽,卻聽得案上一聲悶響連著一聲脆響,再接著幾聲碎磁器的響聲,緊接著就是官家低聲怒喝:“狼子野心、欺人太甚、蛇鼠一窩,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官家罵完這幾句,大殿內一時悄無聲息,落針可聞。趙大伴兒立在殿外,看著前面明顯瑟縮了一下的小內侍,雖面色無波,卻只心中驚疑,官家上回發這么大的火,可有日子了。
半晌之后,趙大伴兒聽著官家叫人,忙推了門進去,再返身關上門,躬身上前,照官家示意,先攙了張青川起來坐下,再收拾了碎磁和打翻的涼茶,又往茶水房親手沏了兩杯熱茶,端了進去,一一奉了,又悄無聲息,往大殿外頭去了。
官家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又示意了張青川也用茶,兩個人都是一杯熱茶見了底,才算穩定了情緒。
官家放了茶盞,溫聲問道:“老先生可有書信傳來?”
張青川連忙搖頭道:“這樣的事兒,家祖只讓家中得用的管事,帶了口信來。”
“老先生說沒說,當時是怎么處置的?”官家又問道。
“只說他們也是放下就走了,老祖宗只沒讓領,其余也沒說什么。又吩咐草民,從君山到君仙山,還有秦家族里,秦老爺身邊,都要嚴防。”張青川照實答道。
“安北王府呢,安北王怎么說?”官家繼續追問。
“這樣的事兒,不好說,家祖沒有驚動王爺和王妃。念丫頭也好,草民家中更是,一向都是謹慎小心,卻沒想到,哎……”
“官家,念丫頭雖說,雖說,可那也是草民阿姐留下來的唯一一點骨血,別說是這樣萬劫不復的深海,就是刮破層油皮,草民家里上上下下,也要心疼半日。草民家中上下,沒有一絲妄心,只想要她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
“官家,草民這話,雖說有些忤逆,可若是早知今日,草民一家,倒寧愿她就一輩子窩在君仙山上,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嫁人就不嫁人,也好過如今……”
官家被張青川這話說得,又有些忍不住上頭,只點著張青川質問道:“你和你們家,是擔心朕,拿念丫頭去做交易?才使的這手釜底抽薪?”
張青川又跪了下去,俯首道:“草民不敢,更不敢妄測天機,只若真有那一日,旌國一紙國書之下,滿朝皆知,草民一家如草芥,更何況那位秦大人,又是那么個……到時候只怕為時已晚。”
官家再次被氣得冷笑:“敢情你們家這意思,還是替朕考慮,怕朕難做了?”
張青川連忙叩首道:“草民絕無此意,草民一家,生也好,死也罷,都只能為大云效力。只是,只是草民家已經先失了阿姐,痛心疾首,如今,不敢再想這事的后果。”
官家伸了伸脖子,很想問一句,若是朕不想把那丫頭配給王三,朕想把她配給別人,你們準備怎么辦?
可那些問出去就叫人沒法兒答的話,那些答了就沒辦法回頭的話,在張青川最后這句和著血淚的忠誠面前,他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官家看著俯首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張青川,只頹然嘆了口氣。
張家大郎一聲都不提那小丫頭替朝廷建下的功績,替云家救下的人,以及從前和往后,給大云立下的那些根本。他們張家,從前能功成身退,這回只怕也不例外。
先帝爺給他教授帝王之道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水至清則無魚,沒有一點私心的臣子,不能用。
可他們張家,他真看不透,或許當年太祖爺,也是這樣,看不透,卻又實在沒有什么好猜測忌憚的。
他知道六哥兒那點心思,他也不是沒想過這事,甚至想過,若是張家能因此而結束長達多少朝隱退的狀態,那是本朝之幸事,將來有一日,他去見太祖爺了,是不是還能因此立得更直些。
可今日這事,張家直接擺明了立場,他們自己不來求旨意,那么大的功勞,他正愁來日戰事了了,他云家無法酬謝呢,可他們張家,只字不提,依舊準備,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他的兒子他也心疼,做個君王多苦啊,他很想給他留一點點甜,可他若要在明知道人家已經做好了選擇的情況下,狠心把那小丫頭留給六哥兒,意味著什么?后面又會發生些什么?
張家、吳家、安家、王家,這天下,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如今這樣的安穩局面,來之不易,那丫頭若是進了宮,無非就是能給六哥兒添一點點甜,可也相當于讓明珠蒙塵,不,是直接蒙進了泥坑里,深不見底……
官家呆坐著,張青川俯首跪著,良久之后,官家才收回思緒,溫聲問道:“念丫頭有沒有說過,北邊事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張青川終于感覺到,渾身的血液在流動了,連忙答道:“阿念從前就說過,想把君山女醫館,開到大云每個有君山醫館的地方,活更多孩童,治更多婦人,家父從前就交代過,往后張家醫行,要交到阿念手上。”
半晌之后,官家才點了點頭,語聲中帶著些許欣慰道:“念丫頭好志氣,這事兒,委屈她了,今日就這樣,你跪安吧!”
送走張青川,趙大伴兒回到燈火通明的大殿中,準備侍候官家安歇,卻只聽他站起身,一聲喟然長嘆:“老趙,你說,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磨礪?人人都羨慕生在帝王家,可咱們身上的無奈,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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