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季擇之抹了把臉,分明剛剛同季守之打了一架,此時眼中卻并無憤懣之色,反而帶了兩分無奈與悲戚,垂眼望向坐在底下猶未能起身的他大哥:“我明白你心中諸多顧慮與不忍,但此事,實在事關重大,你我身為季家子孫,隱瞞便是不孝,更有可能累得咱姓季的一門永無寧日……我心中的煎熬絕不比你少,但于情于理,這事不能再欺瞞下去了。”
一番話說得凜然有聲,仿佛下一刻就要大義滅親了一般。
等等,大義滅親?
季櫻縮在人堆兒里,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兄弟倆哪個都不是那種動輒揮拳頭的主兒,能打起來,已然很怪異了,而平日里沉默寡言得近乎有點陰惻惻的季擇之,忽然吐出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說辭,便更是讓人心下不免要起猜疑。
她暫且也沒多想,不動聲色拿眼睛去瞧季守之。
果然沒叫她失望,地上那人捂著胸口面色沉痛,嗓子里帶了哽咽:“你所言我如何能不明白?但……此事一旦宣之于口,你可知會有什么后果?三弟,再怎么說,那也是咱們的……”
說到這兒,他像被人掐了脖子似的,噤了聲。
季櫻輕輕翹了一下唇角,再看一眼坐在廊下低低啜泣的汪氏,又朝周遭打量了一番,并未瞧見孔方的身影。
到了這個地步,她已然全明白了。
所以說,所謂的親情血脈,其實又算得上什么呢?在潑天的大事兒和利益面前,似乎沒有什么是不能丟棄的。
“喂。”
身畔,季蘿輕輕地碰了她一下:“方才看大哥哥和三哥哥打起來,我還怪高興的,但這會子瞧著……怎么又覺得他倆有點可憐?”
“二姐姐別那么真情實感。”
季櫻便也湊到她肩側,微微一笑:“只管看戲就好。”
“看戲?”
季蘿從她的話里咂摸出些許滋味來:“你是說……”
“你瞧他們的模樣,再聽他們說的話。”
季櫻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挪開目光,生怕錯過場子里的好戲似的:“大哥哥不像大哥哥,三哥哥不像三哥哥,不是做戲是什么?你可別同我說話了,若我沒猜錯,今兒這一出,比你之前看過的所有戲文加起來都還要jing彩,勸你托著下巴些,一會兒可別驚掉了。”
“啊?”
季蘿驀地睜大了眼,楞呼呼地看她一會兒,竟當真用手托了托下巴。也不顧上再同季櫻說話了,轉臉重新望向場子中央。
季老太太終究是有歲數了,人瞧著jing神頭固然好,腿腳卻不聽使喚,站了這許久,又加之生氣,腿肚子多少有點打顫兒,到底是被金錠半哄半強硬地按坐進藤椅里,眉間的糾結卻是半刻也不曾松開,厲色道:“你兄弟倆,休要在我跟前打啞謎!無論是什么事,趁早給我說出來,若再有半句含糊,往后,大可不必喚我祖母了!”
這話說得重,季守之和季擇之神色都是一凜。
季老太太只當是沒看到,自顧自轉向季擇之:“我聽你話里的意思,是已想明白了,既這樣還等什么?頭先你說孔方與人過從甚密,竟用上了‘勾結’的字眼,那人是誰?”
“是……”
季擇之一副“雖然我早已決定要說出來但這事實在難以啟齒”的情狀,低頭又看了季守之一眼,咬咬牙,直直望向季老太太:“祖母,此人姓洪,現居于雙井路,房子是賃的。我素來不認得他,最近幾日,因覺著孔方行事詭秘,暗暗地讓人跟了他三五回,發現短短幾天之內,他前往雙井路的次數著實不少,且每一回,都是親自駕著馬車出去的。”
“他自己駕馬車?”
季老太太聽了這話,似也有些納悶,卻并未十分在意:“他做了管事還自個兒駕車,這事確有些奇怪。但咱們并非那起規矩眾多的家庭,向來也并不對下人們作多余的管束,他若是為了自個兒的私事,不想旁人摻和,獨個兒駕馬車出去,也算不得什么。”
“祖母,孔方并非為了自己的事。”
既然已經說出了口,季擇之此刻便將顧慮全拋到了腳后跟,臉上愁容淡了些,說話也有了條理:“祖母,咱家除了山莊、莊子和澡堂子、私塾那幾間鋪子之外,還另有一些鋪面和田地,這一點,您比我更清楚。這兩日我前去查過,那些鋪面大都租給人做買賣,租金……進的卻不是咱家門。”
“哦?”
季老太太倒沒料到這個,臉上顯出兩分意外來:“這錢去了誰手里?”
說來也不怨她不清楚這個。幾間租出去的鋪子大小不一,最大的那一間,一年到頭的租金攏共也不過百八十兩。他們原就不是那種處處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家庭,因為手里銀錢豐厚,這點子小錢便不甚在意,一年才入一回賬,且一向是讓家中管事的去收,主人家壓根兒不露面,也沒人關心。
這么幾個錢,即便是去了旁處,有心人在年底做總賬時東挪西借一點也就平了,誰又能瞧得出?
“正是去了那姓洪的手中。”季擇之不疾不徐地答。
“如此說來,是孔方把錢送去給那人的?”
季老太太有些不解:“他是有把柄在那人手中,還是與那人交情深厚,拿著咱家那點子租錢同那姓洪的分賬,中飽私囊?”
“祖母。”季擇之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已將孔方扣下,幾番拷問,他已全數招了。說穿了,他只是替人跑腿兒,是個幫人辦事的,他與那姓洪的男人并無半點干系,但那人住的房子,吃穿用度銀錢花使,皆經過他之手。”
“你給我一氣兒把話說完,不要在這兒蠍蠍螫螫不爽利!”
季老太太不耐煩了,狠狠拍了一把藤椅扶手:“咱家的孩子不作興這樣吃一半吐一半,快說!”
“祖母……”
季擇之一手捂住了眼,仿佛話就在嘴邊,要說出來卻是千難萬難:“這正是大哥不許我把此事說出來的原因,您可知我這嘴,要張開有多難?”
他頓了頓,似在平復情緒,緊接著,終于下定決心一般:“這姓洪的……無論身材樣貌,實在是……像足了二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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