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計呆若木雞,耷拉著腦袋,渾身上下只一雙眼在動,瞅瞅季櫻手指尖那一點子死揪揪的浮沫,人便徹底頹了。
這叫什么事兒?
最近這一向,因為熏沐節臨近,他們這鋪子里的東家和掌柜格外忙,四處奔走張羅新貨,預備在熏沐節那兩日售賣,好大賺一筆。甚而時不時地,這鋪子上另個伙計也會被叫走幫著跑腿兒搬貨,獨獨留下他一人照看買賣。
小伙計剛來沒仨月,原想著這是個機會,得好好兒表現,多做成幾筆生意,讓東家和掌柜對他青眼,因此兜售起來格外賣力,免不了又生出些許旁門左道的心思來,卻不想今日,正正撞到了一干行家面前。
還有什么好說的?自認倒霉唄!
“按理來說,擱置了兩年以上的澡豆以及諸如此類存貨,是不該再拿出來售賣的,要盡早處理掉才好。可這種澡豆,用料十分珍貴,價格也高,照我估計,你們東家未必愿意舍棄,便一直留在了鋪子里,是也不是?”
季櫻始終不急不緩,嗓音輕柔,對著那小伙計說話時,帶了一抹淡笑:“方才你瞧著這位姑娘衣著體面,性子又溫和文秀不喜與人爭辯,便興起要將這陳貨賣給她的念頭來。這會子,你心里多半是在罵我吧?若我不來,這筆買賣恐怕你已做成了。”
“不不不……”
小伙計一驚,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一雙手也直在胸前擺:“我、我哪敢在心里罵姑娘您?我……哎呀!”
他猛地一頓腳,破罐子破摔似的:“我承認,我的確是起了歪心,想著若能做成這筆買賣,東家和掌柜定會對我另眼相看,往后在這鋪子上日子也好過些,可……我只知這澡豆是陳貨,真不曉得已擱了兩年之久了!我……我這攏共來鋪子上還沒幾日呢,我……”
看模樣是真著急,方才還嘴皮子利索得很,眼下卻連說一句囫圇話都難。
既然已從他口中得知了想要的事實,接下來的事,自然輪不到季櫻做主,她也就往后退了兩步,站到了季溶身后。
溫恒云的妹子偏過頭來朝她一瞥,有點害羞地露出個感激笑容,她也便彎了彎嘴角,報以一笑。
今年的熏沐節是由季家的平安湯主辦,這整條街的商戶,便都得看季溶的臉色,這事兒擱在平常,他也的確得拿主意解決。但今日,堂堂京兆府的少尹與他同路,他自然不愿出頭,抬手朝季櫻腦門上輕磕了一下,笑不嗤嗤道“小破丫頭還成啊”,轉而望向溫恒云:“溫大人,依您看,此事當如何是好?”
溫恒云自打先前進了這鋪子,話就一直很少,目光不是落在那小伙計臉上,便是盯著季櫻手中的澡豆瞧,此時聽見季溶發問,便轉頭與他對視,似是略略沉吟了片刻,忽地一笑。
“我倒是想聽聽,季小姐是何看法?”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抬眸朝季櫻掃了眼。
“我?”
季櫻錯愕挑眉,抿了抿唇:“我不過是個尋常商戶女,什么都不懂,哪里能有什么看法?”
“可不是?”
季溶也幫她推:“這也就是家里做著這檔子買賣,她自小耳濡目染的,多少有些了解,這才胡扯幾句罷了。旁的事,她一個孩子,能懂個啥?”
“縱是孩子,總也有自個兒的想法。”
溫恒云卻很堅持,笑容清淺:“適才見季小姐與那小伙計一番話,既遵事實,亦大膽推斷,可見心有方寸。咱們現下又不是在京兆府,不過閑談而已,姑娘說說,即便不對,我們也不笑話你就是了。”
這真是……還挺不好糊弄。
推脫不過,季櫻扭頭看了季溶一眼,只得道:“那我便胡謅兩句,若有不當之處,溫大人、溫姑娘還有爹,你們隨時阻止我——今日之事,錯處自然在這小哥身上,這一點毋庸置疑。但這澡豆雖陳,用料卻貨真價實,且他們鋪子里的其他物事我頭先兒也一一看過,皆算是不錯,如此,便稱不上賣假。盡管如此,誆人就是誆人,無論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總歸其心不良。”
小伙計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么,大抵又覺得怎么說都是白搭,索性又閉上了。
“嗯。”
溫恒云略一頷首:“的確如此。”
“這鋪子上的陳貨,決計不該再賣給人,尤其熏沐節已近在眼前,更是要把住這層關隘。”
季櫻不緊不慢地又道:“為這事鬧去官府,多少有些小題大做,眼下最緊要是敦促這鋪子的東家,將陳貨全清個干凈,絕不許再售賣,陣仗鬧得大一點也無妨,正好……”
“殺雞給猴看?”
季溶在旁接口。
“以儆效尤。”
溫恒云也道。
季櫻一個沒忍住,噗地笑了出來,看一眼她爹:“我正是這個意思。”
話音剛落,那小伙計的臉登時皺成一團:“可是……”
可是什么,卻沒能說出來。
季櫻向他投去一瞥,沒急著說話,回身看向溫恒云:“與這事相比,我倒覺得,另一件事更該花心思。之前聽這位小哥說,一到了熏沐節,整條街的沐浴之物價格都水漲船高,這豈非借著熏沐節的由頭哄抬物價?”
“還有這等事?”
溫恒云神色一凜,擰了擰眉:“我今年調任京兆府,對此竟一無所知。”
一邊說,一邊望向那小伙計。
“真的呀!”小伙計也曉得這會子自個兒得將功折罪,忙不迭地竹筒倒豆子:“這已是熏沐節的老傳統了,許多年皆是如此,主辦者多數睜一眼閉一眼。您想啊,熏沐節時,這老街上熙來攘往,人多得前胸貼后背,每個店鋪都擠滿了人,因有許多平日見不著的新鮮貨色,個個兒都恨不得把荷包直接往柜臺上丟。尤其是那些個外地客……”
說到這里,縮了縮脖子,噤了聲。
“先前你不是說,你來這鋪子才沒幾天么?這些事,你怎地如此清楚?”
季櫻便又問。
“聽我們東家和掌柜說的呀!”
小伙計正了正臉色:“這我難不成還敢瞎編來騙人?近日只要一提到熏沐節,我們東家便喜形于色,說到那盛況,更是眉毛都要飛!據他說,這人吶,最是容易被煽動,像熏沐節這樣的場合,只要有一個人漫天撒錢不講理,旁的人便跟著也上頭,這銀子還不水一般流過來?”
問得了想要的答案,季櫻便不再開口,又回到季溶身畔。
那廂溫恒云卻是一臉肅然,沉吟片刻,鄭而重之地對著季櫻一揖。
“此事的確不可等閑視之,多謝季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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