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平江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個晚上,那個女孩的樣子和笑容沒有隨著時間流逝模糊,反而清晰得像刀刻在他心頭。
遇到她之前,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連一點波紋都沒驚起過。
家里條件不好,母親常年生病,父親操勞得像頭老黃牛,勉強供他讀完高中。而他從小學起,學習之余,就幫著做家務、撿垃圾、打零工掙錢。
所以,哪怕駱平江長得好、人緣好、性格疏狂,學校一堆女孩子追,他也從來沒接受過誰。因為他很清楚,年少的所謂“愛情”都是薄紙折的花,一撕就破。背后,是他那個負重累累的家。
直到駱平江考上警校,情況才有好轉。因為他的優秀,警校減免學費,還給予生活補助。他還年年拿獎學金。畢業后,他更是進入最jing銳的一支武警部隊,勇猛機警,屢屢立功,前途可期。
不過,他不耐煩戰友的七大姑八大姨給介紹。單身久了,早已習慣和尚般的苦修生活,對于愛情,他的心中反而有了某種潔癖。
五年前的那個雨夜,當他駕著沖鋒舟,來到那棟房子前,漫天風雨里抬起頭,看清了她的臉。
其實并沒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只是眼前一亮,只是心頭一蕩,就像總是埋頭跋涉于荒原上的人,抬頭看到了一株清新的花;就像總是清醒不肯做夢的人,也有了剎那的恍惚和心搖。
她上了船。
她非常緊張。
她總是找他說話。
她抓著他的褲腿不肯放手。
他是來營救人民群眾的,軍人的職責警醒他必須對單身少女保持距離。于是起初他冷冷淡淡,敷衍沉默。可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干脆摟著他的腰。駱平江僵硬之余,到底心懷不忍,忍不住就和她交談起來。她果然很快就放松下來,到后來,甚至大膽追問他的年齡姓名,眼睛里閃著羞澀而勇敢的光。
當時他想,得,還真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他和女孩從來沒有那么多話,那夜卻像被上天打開了某個開關,兩人一直聊一直聊,刮風時在聊,下雨時在聊,浪把小艇撞得搖搖晃晃時在斗嘴,天光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時就小聲說話……
明明她還是個高中生,明明他們才第一次見面。
明明他心里清楚,那夜之后,他們不會再見。
后來,阮青青還唱歌給他聽,是一支流行歌曲。在江水的淅瀝聲中,她的歌聲帶著某種安寧繾綣的味道。唱完時,兩人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那是駱平江這輩子聽過的,最動人,最清澈的歌聲。
一路上他們聊得太投機,愉悅、沖動、曖昧、試探……但又有某種相似的害羞,以至于船行到目的地,還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和聯系方式。
后來,他們到了江邊的一塊臨時安置點,駱平江站在艇上,望著她一溜煙沖下船,抱住一對中年男女,肯定是她的父母。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等她待會兒想起他,回過頭,他就走過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告訴她自己的電話號碼。
誰知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她的身影漸漸被人群遮住,駱平江急了,剛想跳下船去找,旁邊的戰友把他一拉:“平江,你怎么還在這兒?集合了!有新任務!”
險情面前,時間就是生命,任務重于一切。駱平江又回頭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她還沒回頭,掉頭就把船開走了。開進洪流中,和他一模一樣的幾十艘救援艇中。
后來,他立的功越來越多,軍銜一步步上升。也給他介紹女朋友,可他想起那個晚上,總有些不甘心就這么錯過。
工作本來就忙,訓練任務也重,這么一踟躕,不知不覺,就踟躕了好幾年。
后來就出事了。
一次執行任務時,他帶著小隊,支援當地民警,抓捕一群歹徒。為了保護兩名群眾,他一人面對數名歹徒,全身被砍中數刀,搶救了兩天兩夜活了下來,左手落下終身殘疾,立下個人二等功。
上級留他,哪怕不能再呆在一線部隊,留在武警系統做文職也好。
他卻義無反顧地走了,離開部隊。
上級說,你啊,一身傲骨,只認死理,不肯將就。
前年冬天,駱平江回懷城的第三天,手上的繃帶已經拆了。天空下起了雪,整座城市清寒寧靜。懷城本就不大,用腿走,以他的速度,一天也能把市區逛完。于是他開始漫無目的地走,想要走遍這個他幼時生長、少年離開、青年退守的城市。
后來,他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街上,他知道前頭有個聾啞兒童中心,只是從沒進去過。今天他突然有沖動,想要去看看。他自嘲地想,大概是因為,現在自己也是殘疾了。
隔著數百米,駱平江停下腳步。
一個女孩從大門走出來,拎著兩大袋垃圾,放在門口等人來收。女孩穿著白色羽絨服,牛仔褲,這樣陰郁的天氣,她看起來卻干凈清新如初。女孩長高不少,大概能到他耳朵根了。神態看起來也成熟了不少,她長大了。
駱平江靜靜望著她。
這些年,知道你在人世間,卻不知你在哪個方向。
直至阮青青走回大門里,駱平江也沒有上前一步,和她打招呼,或者讓她看到自己。
他回了家,躺在冰涼的床鋪上,望著老舊的天花板,先是笑了。后來,笑容慢慢沒有了。他抬起手臂,望著那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姑娘。他現在,什么都沒有,除了一筆撫恤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位置,還落下傷殘。
他要怎么重新站到她面前,輕輕問一句:“嗨,還記得我嗎?”
也許,上帝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就一定會給你打開另一扇窗。在他生命的這個轉折點,她恰好出現在門外,就像是命運給予的召喚和安撫。
駱平江發了狂似地振作起來。他不顧父母的擔憂和勸阻,也不要當地機關安排的收入不高清閑安穩的工作。他往外地跑了兩個月,回來就把所有撫恤金都砸進去,盤下江邊的一棟老房子,開了一家飯館。每一捆建筑材料,都是他親自挑的;每一道菜色,都是斟酌又斟酌、調整又調整;每一天,他都忙到夜里兩三點鐘,觀察、學習、調整、改進……從最初的生意平平,到客似云來,再到天天爆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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