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寧寧有點不能接受。
“有其他人站出來證實你之前的說辭,縣里連夜做出決定,判處吳勇死緩暫時送到漢市監獄關押,明年三月槍決。”霍朗口吻低沉下來,“其他人數罪并罰,判有期徒刑七到十四年。”
因為有了其他人證出現,這件事和司寧寧再沒了關系。
又或者說,這便是這件事的最終結尾。
多么潦草。
司寧寧心情忽然沉重起來。
“別難過,至少因為你的勇敢,推動了許多事。”霍朗嗓音低啞輕緩的安撫,“知道么?縣里推出了新的條令,各大隊都要組建安保隊,以后這樣的情況會大幅度避免。”
這算什么勇敢?
“新政策的推行不應該以獻祭生命為代價。”司寧寧搖了搖頭,“如果一開始就重視這個問題,或者周崗大隊的隊長像我們大隊長一樣,是個勤勉負責的好官,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了。”
又或者說,如果當初吳勇沒從吉嶺三隊調去周崗,是不是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司寧寧情緒低迷,霍朗很快意識到她在鉆牛角尖。
不想看司寧寧繼續低迷下去,霍朗默了默原本想說話,卻聽正屋方向傳來影影綽綽的談話聲。
知青點的其他人起來了……
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霍朗在褂子口袋里摸了摸,末了掏出一物jing準扣在了司寧寧半袖衫的胸前圓領上,“昨晚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你說,但是沒來得及,現在也好些有點不恰適宜了。”
“等到中午,我會再來找你。”霍朗無奈輕嘆,收回手時司寧寧只覺領口微微向下一沉。
傷春悲秋的情緒暫時被轉移,司寧寧抬手摸向領口,摸到一塊小巧硬硬的金屬疙瘩,應該是類似別針、胸針之類的東西。
又見霍朗步伐后撤要走,司寧寧上前跟了一步拉住他袖子,“那個,霍朗,還有個事!”
“嗯?”
司寧寧殷紅唇瓣輕輕抿動,“如果晏同志還沒走的話,能再幫我引薦一下嗎?”
霍朗深邃眉骨擰起,眼里閃過些許疑惑。
司寧寧解釋道:“我那天有點著急,有些話說得不是很好,我想再見見晏同志說明一下當時情況,可以嗎?”
霍朗大概回想了前后經過,覺得這中間可能確實存在誤會。
女孩子們之間的事他不懂,也不好插手,斟酌片刻后便干脆利落地點了頭,“好,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讓她等你。”
“上午就可以……而且你注意一點言辭!我們是友好溝通交流,什么讓她等著我什么的?!那像什么?又不是約架……”司寧寧跺腳急道。
“……好,我知道了。”
知青點大門方向說話聲音愈發清晰,霍朗一邊應聲,一邊又連著后退了幾步。
人退到樹影小道之中,還不忘向司寧寧叮囑:“我還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就今天,必須今天。”
“知道了!”
“……一定要來。”
“來,一定來。”司寧寧手背朝外擺了擺,“快點回去吧!”
“嗯。”
墊腳望著霍朗消失在叢樹之中,司寧寧兩手略有些扭曲的將領口上的東西摘了下來,隨后低頭看向掌心,等看清東西時不由微微一怔。
原以為是別針、胸針之類的東西,實則不然。
金燦燦的麥穗圍繞半圈,而在麥穗的中央簇擁著一顆同樣閃爍著光芒的五角星。
是……領花。
霍朗的軍裝領花。
之前從縣里回來時,司寧寧有見過的。
70年代軍人不時興領花,大多都是佩戴領章,但領花這種標志性的代表章也不是沒有,滿足一定要求,譬如擁有特殊軍銜的軍人都會配發。
領花意義非凡,可能代表著軍旅生活的認可,也有可能是用半條命換來的……
這既是珍貴,也是一種榮譽。
而現在,霍朗將一對領花中的其中之一交給了司寧寧。
司寧寧只覺得手心里的東西仿佛燙手,更如千斤之重。
她攥緊生怕弄丟,同時抬頭朝林蔭小道中追了兩步,幾息之后才停下腳步。
霍朗腿長腳程快,那里是她說想追上就能追上的?
而且……
司寧寧低頭緩緩展開手掌,看著靜靜躺在手心的領花,心中已然明白了霍朗的意思。
沒有半點虛假的真摯感情……
那個人,遠比她想象中要更看重她。
司寧寧殷紅唇瓣復雜抿起,將領花收進空間,步伐沉重地往回走。
才走兩步就撞上背著包剛從屋里走出來的莫北和宋書瀚兩人。
宋書瀚打招呼道:“司知青,今天怎么起這么早?少見啊!”
之前司寧寧負責豬欄的活兒,不用下地,平時都是徐淑華她們都出門了才睡眼惺忪地起身。
宋書瀚說這話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相熟起來調侃打趣一句。
只是不趕巧,司寧寧心情不佳,這回只是輕輕點頭并沒像往常那樣調侃回去。
宋書瀚只當是時間太早,司寧寧還迷糊著,倒也沒往心里去,反之莫北一眼就看出了司寧寧的不對勁。
“司寧寧……”莫北喊住司寧寧。
“嗯?”司寧寧無jing打采地掀起長睫,“什么事?”
“……”莫北眉心微微蹙起,旋即松開。
喉嚨滾了滾,最后脫口而出的不是關心,而是另一句話,“我們要去鎮里,你有什么東西需要帶的嗎?”
“沒有。”司寧寧搖搖頭。
說起去鎮里,司寧寧又后知后覺地想起今天莫北傷口拆線,“哎喲,瞧我……雜七雜八的事兒一堆,把這茬忘了。”
司寧寧矛盾拍了一記額頭,瓷白小臉有點尷尬,“你們著急走嗎?不急的話等我做飯吧?”
原是打算跟莫北一起去的,昨天去趙宏兵家被宴文姝的事打斷了一下,之后就給忘了……
莫北的傷畢竟是替她挨的,要說怎么也得盡盡心,康復期間多看顧點,就算不能陪著一起去鎮里,早飯也不應該落下,現在這事搞得……
司寧寧懊惱又有點過意不去,加之剛才收到領花的事,各種情緒混亂翻涌,一時之間愣愣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都是小事。”莫北晃晃腦袋,主動開口化解司寧寧的尷尬,“我們到鎮里吃就好。”
“回來再說。”莫北沖司寧寧說道,說著又偏頭看向一側宋書瀚,“走吧。”
“那司知青,回頭再見!”宋書瀚沖司寧寧擺手。
司寧寧頷首,目光跟隨他們轉動,“你們路上慢點。”
“知道了。”
目送莫北和宋書瀚走遠,司寧寧轉身回到屋里。
平時這個點兒徐淑華她們早就起來了,早飯都要吃了一半,今天因為取消早飯的緣故,她們才開始收拾起床。
司寧寧也沒搞特殊,大家都不吃早飯,就她一個人跑去做飯引得眾人關注,她還沒傻到那個地步。
該干嘛就干嘛,司寧寧跟著眾人身后一起打水洗漱,之后眾人出門上工,她把要洗要擦的都收拾干凈。
一切都打點妥當了就從空間里拿出點現成的東西填飽肚子,最后才挎上水壺,帶上昨晚編好的紅頭繩往隊上去。
走在路上,司寧寧還琢磨說辭來著。
有一會兒面對宴文姝的,也有面對霍朗的,司寧寧埋頭嘰嘰咕咕,難料霍朗一直惦記著這事兒,巡完邏后壓根就沒往家里去,人就在掃盲班那塊兒蹲著呢。
眼瞅著司寧寧埋著腦袋神神叨叨地往前走,霍朗蹲在一側朝前丟了個小土塊,司寧寧一腳把小土塊踢飛,嘴里念念有詞繼續往前走。
霍朗一陣無言,這回丟了個更大的碎瓦片。
和剛才一樣,司寧寧一腳將瓦片踢出去好幾米,人低頭往前走,絲毫沒發現霍朗就在她身旁不遠。
霍朗蹲不住了,再蹲下去,司寧寧就要走沒影兒了。
霍朗兩步跟了上去,司寧寧不讓他小辮子,他就向一側撩了一把司寧寧的麻花辮,“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他的突然出現嚇得司寧寧一記激靈,司寧寧倏地駐足,話還沒說,一記瞪眼先奉上了。
霍朗桃花眸彎起,非但沒被司寧寧唬住,摸摸鼻子反而有一種樂在其中的自在之感,自顧自揶揄道:“我沒嚇唬你,剛才丟了兩個石頭塊提醒,你都沒注意到。”
“哼。”司寧寧輕哼一聲,不高興地側過身。
霍朗撩著她的發尾繼續問,“還沒說,剛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司寧寧愣了愣,忽略腦后的事兒再度被霍朗提起,她扭捏了一下不好回答,遂揭開話題道;“你別管我想什么,你不是又是要跟我說?在這等我就是要說事兒的吧?”
司寧寧抿動一下小巧唇瓣,心一橫,鼓起勇氣坦蕩地望著霍朗,“現在你說吧!”
霍朗剛才沒被司寧寧那記瞪眼唬住,現在反而被這句話給打亂了陣腳。
向后搓了一把前額發梢,霍朗有點不明白,平時挺乖巧還容易嬌羞的丫頭,怎么一下子就變得這么厲害了?
司寧寧見霍朗詞窮,心里窘迫感倏忽淡去,隱約還有些得意,“你沒話要說的話,就趕緊帶我去找宴同志!”
怎么沒話要說?
霍朗當然有話要說了。
扣住司寧寧纖細手腕,霍朗把司寧寧往一側帶去。
“誒,你要干嘛?”
“換個地方說話。”
掃盲班裝了門窗,但現如今還并未上鎖,霍朗推開木門將司寧寧按著坐在了靠近門口的第一張小課桌上。
他睨著她,口吻“我早上給你的東西,你看見了?”
司寧寧唇瓣掀了掀,瞳仁閃爍老實點頭,“看見了。”
“知道那是什么嗎?”
司寧寧再次點頭,隨后便緩緩垂下了腦袋。
霍朗眉心輕皺稍縱即逝,居高臨下望著司寧寧的發頂,沉默半晌,他滾動喉嚨,嗓音低啞深沉:“愿意聽我繼續說下去嗎?”
司寧寧遲疑抬頭,鹿眸睜圓望著霍朗。
她黝黑眼眸倒映出霍朗嚴肅又認真的臉龐,愣愣的看了半天也沒有表態說愿意或不愿意。
司寧寧是期待的,但也是害怕的。
甚至說,內心的害怕遠勝于期待。
因為意識到了眼前霍朗的好,并且有預感未來不會在遇到比這更好的人了,司寧寧覺得自己很幸運,但同時又覺得很難過。
腦海里飛速掠過的記憶片段觸及到了內心深處的傷心事,司寧寧眼眶水光一晃,眼尾莫名的就紅了。
有些東西,司寧寧一直渴望得到,可真正要觸及的時候,卻又畏懼了……
因為害怕會失去這份好,失去眼前這個對她好的人。
她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也更害怕再次被拋棄。
愿不愿意只是幾個字而已,司寧寧卻猶疑說不出口。
“別哭。”霍朗微微躬身,粗糲拇指蹭去司寧寧眼尾淚珠,無需司寧寧多說,他自顧自開口解釋道:“軍人的領花只有一對,那是使命和榮耀的象征。”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考慮給我一個機會,從今以后作為我的榮耀、我的責任,余生和我一起進退。”
認真誠懇如宣誓一般的言語,讓司寧寧手心收緊,帶著壓迫的緊張感覺再度襲來。
司寧寧唇瓣顫了顫沒有回答霍朗,而是在眼尾不受控制滾落一顆顆晶瑩淚珠時自卑地垂下了腦袋,同時敘述起一段她一直不太愿意提起的過往:
“我小時候生活在單親家庭里,父親總是很忙,陪伴在我身邊的都是各式各樣沒有血液關系的人。”
“我那個時候總是想得到父親的關注,父親的愛,想像別的小朋友一樣被父親抱一抱,然后一起坐下來吃一頓安逸的飯。”
“但是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好像從小到大不論做什么,不論怎么做,都始終只有被嫌棄厭惡的份兒。”
司寧寧食指曲起蹭了一下眼尾眼淚,用輕松的語調簡單闡述一直以來不愿提及的傷痛,“后來我漸漸長大了,我將我的目光、視野投向更遠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僅僅局限在小小的家里。”
“那個時候我就想,沒人愛我,我可以自己愛我自己。可能和從小到大的生存環境有關吧,我告訴我自己,我的另一半對我一定要絕對的忠誠,要長久地陪伴,要不摻雜任何虛假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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