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打馬游街(四)
洛兮瑤松了口氣,飛速瞄了蘇羨予一眼,低下頭,掩住心底莫名的悵然若失。
這樣,也好——
永川郡主低著頭,用力扯著手中的帕子,雖勉力控制,雙頰還是不自覺飛起了紅暈。
母妃,應該已經為他們賜婚了吧?
他這朵冠世墨玉自然是要送給她的!
再說,這彩棚中的姑娘,除了她,又有誰能配得起冠世墨玉這樣的牡丹名品?
就是蕭明晴,日后的身份地位也是萬萬不及她的!
就洛兮瑤也配肖想屬于她的狀元花!
她這時候一定要穩住,不能輕狂,叫他看輕了。
她低著頭垂著眼,盡量做出端莊優雅之態來,卻還是不自覺用眼角余光去瞥那一抹漸漸靠近的藍色衣擺。
藍羅袍,她也見過其他進士穿過,卻沒有一個能有他穿得好看!
連衣擺拂動的弧度都透著股說不出的優雅雅致!
母妃的眼光就是好!
永川郡主懷著隱秘的期待,只覺心里蜜糖也似的甜,眼角余光一刻沒有稍離那微微拂動的衣擺。
不對!
她猛地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扭過頭去,蘇鯉,他,他走到了華平樂面前!
他還抬起了頭,朝華平樂笑——
眼看著蘇鯉下一步就要將冠世墨玉奉到華平樂面前,永川郡主控制不住地站了起來,失聲喊道,“不行!”
她這一聲喊得突兀又尖厲,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看了過去。
孟姜要說話,卻被華平安死死拉住。
蘇鯉卻恍若未聞,含笑俯身,長揖過膝。
他的動作依舊優雅而從容,一點沒被永川郡主的驚呼所擾。
仿佛,在他短短十幾年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便是此時此刻將手中的花冠奉給華平樂。
而當這一刻終于到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分走他半點注意力!
眾人為他的鄭重所感染,目光從面色慘白的永川郡主臉上再次回到了他和華平樂身上。
蘇鯉長揖過膝,上前兩步,鄭重而虔誠將手中的花冠戴上華平樂發端,固定住。
仔細理了理她微亂的長發,又扶了扶發冠前的冠世墨玉,仔細端詳了一番,覺得妥當了,方退后兩步,再次俯身揖手,“愿姑娘此生富貴安康,無風無雨,無憂無懼”。
他的動作鄭重得近乎虔誠,他的聲音溫柔又堅定,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似乎都在告訴她——
他不是祝愿她富貴安康,無風無雨,無憂無懼,而是要盡他最大的努力,用他一生全力護她此生富貴安康,無風無雨,無憂也無懼!
蘇鯉的眉眼溫和得近乎溫柔,仿佛是要借這次可以光明正大看她的機會,仔細記住她的樣貌,又或是是透過她看清另一個人的模樣。
華平樂動了動唇,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
她忙抬袖擦了擦,嗔道,“送花就送花,說這么多干什么?搞得我都想哭了!”
蘇鯉輕笑長揖,“是蘇某的錯,姑娘恕罪則個”。
“……是兄長的錯,妹妹恕罪則個——”
華平樂忙咬了咬唇,才沒哭出聲來,下意識看向蘇羨予,又恍然驚覺,將臉埋到菱姐兒肩膀,擺手,“快走快走,不然我真哭出來了,你一朵花可哄不住”。
蘇鯉又笑著長揖過膝,方向彩棚中團團一揖。
寧河長公主笑道,“好好,好孩子,你的前程在前頭,別耽誤了,去吧”。
蘇羨予叮囑道,“你師祖和師祖母也來了,就在后頭,別忘了去給他們磕頭”。
蘇鯉恭敬應下,又團團一揖,出了彩棚,八姑緊緊護在他身后。
他剛一踏出彩棚,外間狀元郎的歡呼聲再次響起,幾乎要掀翻華府這座小小的彩棚,震得彩棚中所有人都不自覺翹起嘴角,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孟姜湊到華平樂身邊,左看看右看看,咧嘴笑了起來,“還是阿鯉眼光好!
這么大朵牡丹花,戴在別人頭上只會把人襯成土渣渣,也就酒酒戴著好看了!”
華大姑奶奶笑道,“可不是?我們酒酒是大姑娘了,平日看著一團孩子氣,今兒這花冠一戴,真真是亭亭玉立,人比花嬌”。
華大姑奶奶這話倒不算是敝帚自珍,華平樂平日活潑多笑,常笑得一雙酒窩深深漾起,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甜得人心里發齁。
今兒因著情緒波動,帶了幾分淚意,那股子天生的矜貴就自然而然出來了。
被這華貴明艷的冠世墨玉一襯,便顯出少女的清艷芳姿來。
霍延之立即附和,“對,酒酒最好看了!”
孟姜不甘落后,忙跟著附和,“對對!酒酒最漂亮了!比那些個扭扭捏捏的什么姑娘小姐的漂亮多了!”
寧河長公主和華大姑奶奶皆笑了起來,華大姑奶奶招手示意羨慕看著花冠的菱姐兒到自己身邊來,笑道,“小姨這個可不能給菱姐兒,菱姐兒喜歡,娘給菱姐兒做個一模一樣的好不好?
說起來,蘇小狀元書讀得好,人長得俊也就算了,這心思都比別個靈巧。
我還沒見過這般將花纏在花冠上做首飾的,真是好看,別說菱姐兒了,我都想做一個戴戴”。
蕭明晴立即道,“那大姑奶奶你做的時候,也順便給我做一個,我要芍藥花兒的!”
華大姑奶奶笑盈盈點頭,“好,給公主芍藥花兒的,郡主也要一個罷?和公主一樣要芍藥花的怎么樣?”
剛剛永川郡主失態,華大姑奶奶雖不知道賜婚的風波,但她何等jing明厲害,永川郡主那些個小女兒心思又豈會瞞過她?
這時候就著蕭明晴的話頭說也給她做一個,本是想將話圓回來,他日提起,永川郡主大可用花冠兒樣式新穎的話頭搪塞過去。
否則傳出什么爭風吃醋的話來,永川郡主固然顏面盡失,向來與蘇尚書頗多瓜葛的酒酒也得不了什么好。
不想永川郡主卻根本體會不到她的苦心,緩緩坐了回去,冷笑道,“華平樂戴花中之王牡丹。
我與皇姑為天家貴女,卻只配戴花中之相芍藥?華大姑奶奶這是什么意思?”
華大姑奶奶還沒來得及答話,蕭明晴就先跳了起來,“什么王爺丞相的?我就是喜歡芍藥怎么了?
你倒是想當花中之王來著,也不看看你那張跟你母妃一模一樣的臉!
就算酒酒把那頂冠世墨玉讓給你,你也就是像孟姜說的,被花給襯成土渣渣!”
永川郡主面色冰冷,“皇姑不嫌自降身份,不必拉上我,更不必大庭廣眾之下侮辱我來討好華家!”
蕭明晴急得直跳,“我什么時候侮辱你了——”
孟姜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后,吵架什么的,滿城公主明顯不擅長嘛,讓他來!
“就是侮辱你了,怎么著了?”
孟姜盯著永川郡主囂張一笑,“公主是你長輩,說你長得丑,就算你不丑,你也得受著!
何況你本來就丑!
你不要扯什么王爺丞相的,借題發揮。
這么多人,有目共睹,你就是看不慣阿鯉將花冠送給酒酒,沒送給你!
怎么?
就憑你長得丑,阿鯉就非得要將花冠送給你么?”
永川郡主習慣了和貴女、宮婢們打機鋒,從來沒有跟男子爭吵的經驗。
孟姜還張嘴閉嘴都是明白又直白的“你長得丑”,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她再被王妙兒教得好,也只是個女兒家,哪里經得住一個男兒郎一聲聲地罵她丑。
直氣得雙頰通紅,眼淚止不住地啪啪往下掉,哀哀叫了聲皇姑祖母,卻是要寧河長公主給她出頭了。
孟姜更來勁了,根本不給寧河長公主開口的機會,“哎哎,別哭啊!
你看看你,本來就丑,這么一哭,臉紅脖子粗的,更丑了!
你不會哭就別哭!
真要想哭,就學學酒酒!
看看酒酒,剛剛那眼淚兒掉得那叫一個我見猶憐,那叫一個梨花一枝春帶雨!
你呢?
我的天爺,你哭起來,那就是活脫脫一副丑猴子哭喪圖!
還想要簪牡丹花!
沒聽說過一句詩叫丑婦競簪花,花多映愈丑嗎?
想要牡丹花?
嘖嘖嘖,我看還是狗尾巴草和你更配!”
華平樂,“……”
沒想到孟姜平日不學無術,罵起人來,竟這般地,有文采!
一屋子人都被孟姜文采斐然的一頓大罵鎮住了,連包括永川郡主和伺候她的宮人都反應不過來,呆呆看著他。
一片寂靜中,華平安忽地十分刻意又用力地哈了兩聲。
他這一“哈”便如打開了什么魔咒,九方鳳噗嗤笑出聲來,蕭明晴哈哈笑倒在乳嬤嬤懷里。
阿弩和阿戟更是一邊笑一邊使勁給孟姜鼓掌,其余人不是在笑,就是在忍笑,連蘇羨予也忍不住掩唇咳了咳。
永川郡主長這么大,哪里受過這般侮辱,呆了呆,捂著臉起身就往外跑。
她身邊伺候的嬤嬤厲聲喝道,“孟小公子,你就等著太子妃問罪吧!”
孟姜哼,“本公子等著!她難道還能因為本公子說了幾句實話就砍了本公子不成?只要死不了,本公子就沒怕過誰!”
那嬤嬤恨恨瞪了他一眼,卻也知道自己根本拿這個貴公子沒辦法,不甘追著永川郡主走了,其他宮人忙也跟了上去。
孟姜得意朝華平樂一揚下巴,怎么樣?
你九哥厲害吧?
華平樂勉強忍住笑,默默朝他一豎大拇指,你厲害!
孟姜就更得意了,宋學韞湊了過來,問道,“華平樂,蘇小公子怎么會把花送給你?”
華平樂剛經過永川郡主那一段,膩味至極,實在不想理她,沒有接話。
九方鳳嘿嘿一笑,“宋姑娘這話問得好,怎么?蘇小公子的花不送給我們二姑娘,難道還要送給姑娘你么?”
唔,孟小公子那么賣力,他家王爺自然也不能落后了。
指望他家王爺能像孟小公子舌燦蓮花,硬生生把個小姑娘罵哭,大約是不大可能的。
他這個軍師這個時候不上,更待何時?
宋學韞氣急,正要罵他一個大男人插嘴女兒家說話,就聽蕭明晴也氣勢洶洶開了口,“就是!酒酒又聰明又漂亮,還救過蘇小公子的命!
蘇小公子的花不送給酒酒,難道送給你!就怕你的臉還沒有蘇小公子摘的冠世墨玉大!”
孟姜十分配合地哈哈笑了起來,指著宋學韞笑得直跺腳,“公主,你這可就說錯了,宋三她的臉絕對是要比阿鯉摘的牡丹花大的!”
宋學韞身材嬌小,相貌嬌美,只臉型略偏方偏大。
每每總是要把劉海和兩鬢的頭發梳下來遮掩,最是忌諱別人拿她臉大說事。
蕭明晴和孟姜,她一個都惹不起,只能去求助華大姑奶奶,恨恨道,“長嫂!你看他們!”
華大姑奶奶自從上次賞花宴的風波后就一直帶著菱姐兒住在娘家。
宋家常遣人來給母女倆送東送西,宋學莊也常來華府,想要接她回去,她一直沒讓步。
她若是與宋學莊合離,就算能依靠祖母之力搶到菱姐兒,日后菱姐兒長大,在外行走定要受人非議,甚至連親事都要受拖累。
誰家又敢求娶合離之婦的女兒?
所幸祖母還可庇護她,她不必太過委屈自己一直待在昌平侯府,至少省心。
就先這么湊合著吧,待菱姐兒成親再說。
今天宋學韞跟著洛兮瑤進了華府的彩棚,為著自個兒的體面和身份,為著不讓祖母她們鬧心,只當沒看見,不與她一般計較。
但她現在竟然牽扯到了華平樂身上,她又豈會給她好臉?
“看他們什么?他們說得不對?
酒酒本來就比你漂亮,又比你聰明,冠世墨玉這樣的花,你可配不上,蘇小公子難道能送給你?”
宋學韞沒想到她竟會當眾說出這番話來,呆了呆,哇地哭出聲來,一邊喊著要宋學莊休了華大姑奶奶,一邊往外跑。
寧河長公主皺眉,“真是不像話”。
華大姑奶奶點頭,“祖母說得對,來人,去將她的嘴堵住。
哭哭就罷了,我要是任由她喊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話,婆母定然要怨我不肯盡心管教了”。
寧河長公主,“……”
她好像不是這個意思,不過——
算了,還是堵住好了!
大丫頭說得對,她一個小姑娘亂嚷嚷什么讓兄長休了嫂子,傳出去名聲可不好聽!
上次因為她敢拿開水潑大丫頭,昌平侯許諾說一定將她遠遠嫁出京城,別折騰得嫁不出去了!
洛兮瑤從剛才到現在,整個人一直都是愣的。
她和蘇羨予還在,華府眾人就這般行事,平日,平日會有多囂張?
怪不得華平樂敢當街就拿著劍逼蘇羨予娶她!
蘇羨予仿佛根本沒看到剛剛的一切,神色如常起身行禮,“長公主,蘇某還需回府打理為阿鯉接風洗塵之事,先行告辭,改日再帶阿鯉登門拜謝”。
寧河長公主點頭,蘇羨予團團一揖手,轉身離去。
洛兮瑤張了張嘴,卻到底沒勇氣叫住他,讓他先送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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