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譬如朝露第八十四章譬如朝露:、、、、、、、、、:xshuquge
嘭!嘭!嘭!
拳頭反復地敲擊在冰原上,發出沉悶而又悠長的響。
姜夢熊像是擂鼓的天神,詮釋暴力的姿態,讓整個宇宙聽他轟鳴。
大概是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的拳頭,也沒有什么能夠挽救宗德禎的命運。
姬鳳洲拖著一真遺蛻出現在玉京山,和平勸走原天神的一幕,很快就傳遍了現世諸方。
風雨欲來、人人不安的中央帝國,好像瞬間就風平浪靜了!
接下來的大清算,無論是怎樣腥風血雨,大概也只考量姬鳳洲的刀工——身為一真道首的宗德禎,輸得這樣的徹底,被當做豬狗般宰殺。一真道剩下的人,也盡為砧上魚肉。
在天外予宗德禎以臨終關懷的這些人,自然也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即便未曾現世情報,只消看一看姬玉珉壓不住的嘴角,也就能夠明白那處戰局,究竟戰果如何。
宗德禎所期待的兩種結局都不存在。
姬鳳洲并未被他所駕馭的一真遺蛻殺死。
姬鳳洲也并未將一真遺蛻打破!
他以無根之意所駕馭的一真遺蛻,最后竟成為姬鳳洲的戰利品,被完整地保留。
既沒有超脫戰力來挽救他自己,也沒出現有可能的超脫路,讓他做最后的嘗試。
天地廣闊,已無前路。
一丁點希望都沒有。
而之所以會走到這一步,只因為他的身份被葉凌霄以九宮天鳴揭露。
曾經終結仙人時代的一真道,如今埋葬于仙人時代的回響。
一切像是一個輪回。
理當絕望了!
但宗德禎還是不肯死。
他的腦袋深埋在凍土里面,道身幾乎連抽搐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還努力地壓榨著過往人生的積累,讓自己再熬一刻,再撐一息——
盡管他已經明知,熬不出更好的結果。
他怎么肯死啊?!
他這一生與多少燦爛的人物爭鋒!又有過多少輝煌的時刻!
四千年苦心積慮,左手玉京山,右手一真道,八甲統帥有其二,神策軍中都把握關鍵位置,其他軍政角色不計其數……鏡世臺、緝刑司,哪里沒有一真道的人?
他幾乎蠶食整個道國!
等殷孝恒從天馬原走出來,一躍絕巔,再想辦法替掉應江鴻或者余徙。
中央龍廷上坐著的人到底姓不姓姬,又有什么不同?
他本來閑看風云,布局天下,就連殷孝恒的突兀身死,都并不視為挑戰。
駕馭一真遺蛻刺殺姬鳳洲,這般震動諸天的大事,都只是從容的“驗一驗姬鳳洲成色。”
因為在漫長的人生里,他已經經歷過太多挑戰。
因為通往永恒的道路上,本就波瀾叢生。
但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大好局勢,一夕淪喪。
倘若一切能夠回溯,哪怕是回到閭丘文月乞死的那一天,他當場以玉京山大掌教的名義站出來,同姬鳳洲在中央大殿上打擂臺,勝負都未可知!
他求穩才沒有那樣做。
但卻再也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他有滿心的不甘。
但就像他所說的——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此時此刻他是那個不具備力量的人,此時此刻他知道一切都無法改變。
他最擅長解構虛妄,最擅長戳破泡影,可如今他的人生,他的理想,也成為他人拳下的泡影了。
天下皆幻……
姜夢熊的拳頭最后一次砸下去,陷進凍土深處,久久沒有收回來。
宗德禎的腦袋,最后像西瓜般炸開在冰坑里,紅的白的混作一團,搗成了糨糊狀,再不能恢復了。
這具道軀里的最后一滴力量,最后一點真實,都被他最后的意志,徹底地榨干。
生命的本質,已經消亡。
最后姜夢熊站起身來,拎著他紅白相間、血淋淋的拳頭。
“雖然知道一切已經塵埃落地。但宗德禎這種創造過許多歷史、也活成了歷史的人物,就這么死了,還是有點不真實的感受。”姬玉珉懸立于虛空,有些慨嘆。
他一邊慨嘆,一邊控制七魄鎖龍燈,放出蒼白枯寂的火焰,抹掉了宗德禎的尸體殘跡,連衣物碎片都不剩。
徹底剿滅一真道,是天子付出很大的決心才成行。
整個道國內部,在這件事情上,都沒有幾個可以絕對信任的人。他作為那不多的核心之一,全程參與其中。
事實上并未想到,這件事情會進展得這么順利。
本以為就算天子以從未顯露于人前的實力,贏下那關鍵的一戰,之后也還有一段鏖斗,還有較長時間的追查和清剿。
他們這幾個帝黨核心,哪怕是已經做好了能做的一切準備,也是懷揣著斷臂割肉的心情,甚至有殉國的預期。
沒想到在最沒有意外的匡命這里出現了意外。
閭丘朝露的男人,直接撕下了一真道首的外衣。就此宣判了宗德禎的死刑。
似這般潛伏在陰影里的組織,是絕對見不得光的。無論根固于多么古老的歷史,無論盤踞在陰影中的觸須有多么強大,都如積雪,必然在烈陽下融化。
“在場這些人,誰沒有波瀾壯闊的人生呢?”
洪君琰輕輕一拂袖,凝結在宇宙深處、埋葬了宗德禎的冰原,就這樣隨之消失。
“但死亡,就是這么徹底的事情。”
曾經與他相爭的那么多驚才絕艷的人物,現在都不能再站起來繼續前行。他的確有資格慨嘆和感懷,并且不把宗德禎的死亡當一回事。
他看著大景帝國的宗正寺卿:“玉珉,你要保重身體。”
不待姬玉珉回話,他便踏步離去。只有雪白色的龍袍略一飄卷,還在這處宇宙,留下一抹隱約的霜光。
也漸而消逝。
洪君琰雖然已經走了,姬玉珉還是對著他離去的方向謹慎一禮:“承君良言,玉珉牢記在心。也愿兄長康健,添衣加餐。”
姜夢熊看了姜望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縱身消失在宇宙深處。
姬玉珉走到懸于虛空的匡命身邊,在解開匡命身上的封鎮之前,對姜望說道:“匡命沒有問題,真正的一真道行刑人,是藏在他體內的匡憫。”
姜望用手抓著見聞仙舟的船緣,淡聲道:“他是蕩邪統帥,有沒有問題,景國說了算。我無權干涉。”
姬玉珉又看了一眼見聞仙舟上永遠不可能再醒來的人:“……多謝。”
抬手一抹,匡命便得自由。
匡憫已死,徒留這雙頭四臂之身。
一如匡憫所言,吃掉匡命,他就是唯一的真。
而最后他死在姜望的心牢里,殘留被匡命吸收。這也意味著……匡命成為此身唯一。匡命前進的阻礙已經消失了,絕巔未見得是他的終點。
但他的臉上全然沒有撥云見月的歡喜,有的只是不知何去的茫然怔忪。
畢竟是久經風浪的八甲統帥,匡命回過神來:“宗正大人,枯槐山那邊情況怎么樣?需不需要我即刻回去坐鎮?”
枯槐山是天京城外專屬于蕩邪軍的軍事駐地,也算是蕩邪軍的軍事總部所在。
姬玉珉略微有些尷尬。
畢竟在他們的計劃里,沒有保住匡命的選項——一真道行刑人長期生活在匡命體內,且已是登頂絕巔的存在,滅掉匡命都只是一念之間,誰也沒有能力說殺一而存一。
他們的計劃只是確保一真道行刑人的死亡。
甚至接下來應該讓誰來接匡命的位置,姬玉珉都有答案。
當然這份尷尬,他不會表現出來。只和緩地道:“匡帥勿慮國事,如今毒瘡已剜,罪首伏誅。天下清明,只在旦夕。你先養好身體,接下來陛下還有許多事情要倚重于你。”
匡命一聽就明白,知曉枯槐山已經有人在坐鎮。
他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來緩和情緒,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過往和以后,也需要一點時間,讓該離開的人,體面地走。
他完全不擔心自己的位置。
他既然活著回來,姬鳳洲就絕對不會虧待他。
只是……
包括姬鳳洲那樣的賢明天子,包括姬玉珉這樣的厚德宗室,包括從此以后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他們所給予的一切,都是有價格的。
再不會有人,予他無私的愛!
“那我先回府休養幾天,的確是有些疲乏——”匡命轉身欲走,但想了想,又走到姜望身前,對他深深一禮。
“我要謝過鎮河真君援手之情,也要向您表示歉意。”大景帝國蕩邪統帥鄭重地道:“當初我奉宗德禎之命,持紫虛定神符,攔截尊師……”
“匡帥那次也是忠于職守,沒有什么對錯之論。況且——”姜望打斷了他,獨自推著那白舟,在虛空中走遠:“該攔他的。我多希望你當時是把他看押起來,而不是送回了懸空寺。”
匡命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看著那青衫掛劍的背影,久久沉默。
如何能在一個傷心的人面前,提及另一份傷心呢?
葉青雨并沒有第一時間見到她的外祖母。
作為此次清剿一真道的第一謀主,閭丘文月有太多事情要處理。在景天子被一真遺蛻拖進超脫戰場后,她退下來閑居的院落,幾乎是整個帝黨的中心,也進而影響整個中央帝國,整個現世。
授意姬景祿去保葉青雨,已是她能分心的極限。
其中觀察荀九蒼,讓荀九蒼和他的斬禍軍站隊,或者還要占更大的比重。
她心里裝的是整個天下,是六合之謀,現世一統,并沒有太多地方留給個人的情感。
她的丈夫,因為她以腹中胎兒落子,生女為仙種,與她生死成仇。最后也為了保護女兒,死在一真道之手。
她的女兒,因為擔當仙廷之謀的關鍵角色,消失在元解術之下。
她自己……
她很少想到她自己。
她要成就亙古未有的宏業,超越天下文相而存在,使六合歸于一,讓黎庶不分籍,以相位得超脫!
路太遠,天太高,最多百年相權,她哪有時間停下來問一問自己的心,為什么這樣疼呢?
師子瞻進來說她的外孫女在院外,她只是“嗯”了一聲。
師子瞻說白歌笑也在,她“嗯”都沒有。
因為白歌笑這樣的人,青崖書院這樣的勢力,絕不會參與中央帝國的內部事務,也絕不被允許參與。于這次清剿一真道的計劃,沒有半點作用,不值得她浪費時間。
她要盯緊這偌大帝國的方方面面,以在最后的決戰時刻,將一真道連根拔起,永除毒患。
仙廷失敗了,靖海失敗了,人生能有幾次機會呢?
然后師子瞻再次進來,說葉凌霄死了。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葉小花。
閭丘朝露說她是小花上的朝露。
所以她才記住這個名字。
她聽到葉小花死了,并沒有什么言語。
師子瞻繼續說,說葉凌霄死前揭露了一真道首的真實身份,其人乃是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禎!
她松了一口氣,緊繃的弦一下子放開,整個人幾乎癱在靠椅上。
一真道所帶來的壓迫感太強烈,與之斗爭了太多年,她這時候才能確認勝利!
這一口氣松開之后,她才又想到。
葉小花死了……
她曾經非常痛恨葉小花,恨不得將之千刀萬剮。
也一度掐住他的脖頸,險些殺了這個很多人口中,導致仙廷之謀失敗的罪魁禍首。
可她這樣的人,是沒辦法自欺欺人的。
那種憤恨是怯懦的行徑。
仙廷之謀的失敗,是整體性的不足,并不能歸結于哪一個具體的人。
就像天子當年所說,兩個相愛的人,不過是自由地相愛了,又有什么錯呢?
閭丘朝露仍然在努力地修煉仙術,建設仙宮。葉小花雖然不夠強大,也并沒有成為累贅。
如果一定要怨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低估了一真道的力量和決心,又高估了仙廷的吸引力,道門三脈對仙廷都是反對的——最后幾乎是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她的女兒去死。
或許閭丘朝露的父親說得對,是她閭丘文月害死了她自己的女兒。
這么多年她從不提起葉小花的名字,也從不去云國。
可是經常往云國的方向看。
她知道自己的外孫女叫青雨,但從來沒有擁抱過。
她想是自己太忙,而不是不敢面對。
朝露是人生永遠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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